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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停了,孟夏,段考完的午後,陣雨。城市裡顯得更為悶熱,只因大樓與大樓之間,

盤桓不去的陰影把水氣綁縛。我把扣至脖子的制服紐扣解下,獨自坐在街巷裡,堆滿雜亂

與霉味,以及散亂於地上的考卷,一切,都蒸散不掉的。

  角落淡淡的煙味。

  

  有時候僅只是眼神的碰觸也能明白些什麼、知悉些什麼的。我忘了這將是第幾次在這

城市的一隅遇見他了。他略顯疲憊,眼裡也泛著血絲,他靜靜地,靜靜地靠坐於冰涼的大

樓牆角,手裡執著將滅了的菸頭,西裝外套披於腿上。他發現我了,彼此也都相視,卻不

交談。

  都市裡,是聽不到蟬聲的,而此處也靜得莫名,我有了置身事外的詭異錯覺,彷彿這

將是一幅寧靜的炭筆素描,我則是頑皮的男孩,忍不住將之抹亂。

「你抽煙嗎?」重又點上一根菸。

「嗯?你說什麼?」驚訝的是,我是第二個開口的人。

「沒什麼。」

「我不抽煙,我試過啦,但是被嗆到。」

「嗯,常常都是這樣。」

「什麼意思?」

「沒什麼。」

「你話好像不多。」

「大概吧。」

「你知道嗎?我覺得好累、好煩,我高三,要準備大考,但我真的覺得好煩,沒有理由,

就是覺得好像所有人都與我作對,只有這裡接納我。」我突然有了幾近滿漲的語言,急於

脫口而出。

「你該習慣的。一直都是這樣,以後也還是這樣。」而他只是沉沉地吐出,一個又一個的

煙圈,昇騰,擴散,最終消失於半空之中。

「是嗎?是這樣嗎?」我皺眉,不住地微緩鼻息。

「是啊,長大了,你就會懂的。」

  似是意識到煙味擾人,他淺笑,低頭將半截菸輾熄於地上。

  又陷入沉沒,如海上無止無盡的深深漩渦,把兩人捲進漆黑海底。

  遠方掠過一陣音頻,熟悉的<給愛麗絲>、熟悉的傍晚時分。

  

「晚了,你不用回家嗎?高三生?」

「啊,是啊,那,我先走了,掰掰!」

「哈哈。」

  笑聲煞住腳步。

「你在笑什麼?」

「沒什麼。」但嘴角還勾著未褪去的笑意。

「你話真的不多!」腳步也繼續跨越,只是力道加重。

「是啊,哈哈哈。」他再點上一根菸,開始吞吐煙霧。

「我不喜歡煙味,非常臭。」將轉出巷口時,我背對他說了。

  笑聲嘎然而止。

  **

  再次見到他已是兩個星期後的事。

「你逃家嗎?小朋友。」

「怎麼可能,我只是無聊來這裡晃晃。」

「喔?那我怎麼老是在這裡看到你。」

「所以呢?那又不代表什麼。」

「嗯,是啊,哈哈。」

  他理了頭髮,簡單的西裝頭,腕上戴著銀色鍊錶,與上次幾無差異,但我總覺得,有

所不同了,一如今日升起的陽光,與昨日相同,而其實無知無覺地,它已向北偏移。

「你怎麼沒穿學校的制服?」他拿出左胸口袋裡的香煙。

「今天有體育課啊,這是我們學校的運動服。」我拉了拉艷黃色的上衣。

「制服比較好看。」點菸。

「是嗎?」皺眉。

  事實是,我漸不厭惡煙霧於彼此之間飄散了,我常是一邊說話,一邊看著煙圈漸漸散

佚,直到周身都染上察而不覺的淺淺煙味。

「小朋友,你要聽我說話嗎?」

「好啊,反正你話又不多。」

「我也覺得好煩。」

「煩什麼?」

「你不會懂的。」

「那你還說要說給我聽?」

「你以後千萬不要像我這樣,知道嗎?」

「像你如何?」

「雙眼無神、沒有目標,活像個走路的屍體。」

「我以為會有很多女同事暗戀你。」

「呵呵,沒這回事。」

「總之,千萬,不要變得跟我一樣。」他深深地吸了口菸,將之抽盡。

  陽光從大樓頂斜射至巷子裡,陰影越拉越長。我看到不遠的廢棄家具上,一隻正在打

盹的貓兒,牠睡得慵懶,睡得自適自在,享受著未被陰影吞噬的最後一點陽光。

  耳邊竟也傳出微弱的鼻息聲響。

「欸,你怎麼睡著了。」我伸手,但又驚覺似的,於半空中硬生抽回將觸及的手。

  而這,又是一幅沉靜的畫。

  他上身隱藏於陰影之中;下身籠罩於黃昏的金紅陽光。我坐在另一頭的牆角,看著如

畫廊裡展示的頹廢風格畫作。一切,都是如此和諧而無喧擾,只有胸膛裡的心跳,越來越

快。

  越來越快。

  遠端重又掠過一陣音頻,熟悉的<給愛麗絲>。

「嗯?我睡著了?」他微睜眼,矇矓,並且同樣慵懶。

「嗯,睡了一下。」

「嘖,聽到音樂你也該走了吧?」他起身,伸展雙手,並望向巷口。

「我沒吃午餐。」

「什麼?」

「我說我沒吃午餐啦。」我沒有抬頭。

「所以?」

「而且現在是晚餐時間啊,你知道,考生身體最重要,不能餓肚子啊,你說對不對。」

「所以你該快一點吧?」他站在巷口,又是嘴角帶笑。

「這附近有賣吃的嗎?」

「應該有吧。」

「那就走吧,考生。」

  **

  我把參考書都給燒了。

  身體裡的血液攀至頂峰,在答畢大考考卷上最後一道題目時,熱度開成燦爛的花。這

年夏天將是這麼快樂,心裡卻總有某些躁動,莫名的躁動,無處宣洩。

  這又是個夏日午後了,一切一如往常,但巷子裡已被清理一空。路人說,這是條防火

巷,本來就該淨空。它的確空了,好像我從來不曾至此停留,不曾在這裡留下些什麼。

  空空的。

「不是畢業了嗎?為什麼你還穿著高中制服?」

「今天天氣很熱,不是嗎?」

「怎麼了?你怎麼不說話?」

  這是他第一次將雙掌搭於我的肩上,暖暖的厚厚的大手。

「我考上南部的大學,很遠。」

「是嗎?所以呢?」他面無表情。

「我以後不會再來這裡了。」

「原來如此。」

「我、我其實不討厭煙味,雖然有時候還是覺得很難聞,可是我真的不討厭!」

「那不重要啊。」他偷偷地摟住我的肩膀。

「咦?你說什麼?」

「那一點都不重要的。」

  他傾身,低頭,手指輕揉我的頸後,在我耳邊低低地說:

「因為,我要戒煙了。」

   Keit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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