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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泉幻異錄

作者:沒力史翠普

1. 故事的開始

現在才想起來,母親死的那天,她沒有哭。

顧盼在考卷上寫下最後一個字,無視桌旁不知何時冒出來,那雙青綠枯瘦,一看就不像是活人的手臂,及時在青手臂摸走她的東西前,將桌上的文具收進筆袋。她拿起考卷,輕巧的繞過那團綠霧,走到講桌前交卷。

「顧盼,妳寫完了?」杵在講桌旁看書的女老師放下手上的小說,瞄了顧盼一眼。

如同過去每一次考試一樣,顧盼工整的字跡填滿考卷,作文的最後一個字恰巧填進最後一格,整張考卷從頭到尾,竟連最後一格都沒有浪費。

自從升學考試修改制度之後,顧盼就讀的學校每次考試都會特別加上作文這一項,題目五花八門,為的是先培養起學生的作文應對能力,避免升學考試時因古怪的考題落敗,今天的題目恰巧是最老梗的「我的母親」。

「是的,老師。」顧盼面無表情,不像一般學生考完了最後一堂考試會掩不住欣喜的表情,顧盼不喜也不悲,甚至也不是憤怒或懊惱,她像是天生就沒有七情六慾一樣,表情平淡得很。

「好,那妳可以先放學了。」

「嗯。」禮貌性對女老師點點頭,顧盼拎起書包,頭也不回地踏出教室。

背著書包的顧盼在走廊上不急不徐地走著,她的速度不快,但若仔細看的話,會發現她有時像是閃避著什麼一樣,會微微側過身,或是突然停住腳步。

不熟悉她的人可能會覺得她哪裡怪怪的,但其實在這所學校裡,就算是跟顧盼一路從國小同班到國三的同學,也沒人真正知道顧盼到底在想些甚麼。

她為什麼走路怪怪的?為什麼總是面無表情?沒有人能夠理解。

曾經有人問過她,她卻什麼都不說,他們也曾試圖排擠她,卻發現她不像其他人欺負起來那麼好玩,不管他們怎麼鬧她、整她,甚至是潑她水,顧盼永遠表情淡淡的,不生氣也不難過,更不會痛哭流涕求他們放過她。

她總是沉默的看著他們,看到他們心虛的落荒而逃,心虛到再也不敢欺負她。但詭異的是,不管顧盼怎麼被欺負排擠,她永遠一聲不吭,不會告訴老師,更別說是告訴家長了。

她是完全無法被人理解的怪物,後來那些學生們寧願無視她、遠離她,也不願與沉靜得令人發毛的顧盼相處。

就在顧盼第三次閃開眼前那「看不見的障礙物」後,有道黑色的身影出現在她身旁。

「真是些煩人的東西不是嗎?」男人表情似笑非笑,薄唇揚起美麗的笑弧。

「有事嗎?」奇異的,向來話少到讓人懷疑她簡直是個啞巴的顧盼開口了。她的聲音偏低,還有一點點沙啞,卻透露出一種驚人的鎮定。

「沒事,只是來找妳而已。」男人微笑,往前跨了一步,站到了她的面前。

直到此刻,顧盼才看清楚這個出現在身旁,渾身散發著不屬於人間氣息的男人的面貌。

他很高,皮膚蒼白得像吸血鬼,如果她沒看錯的話,或許他的皮膚還有一點點偏青色的光澤,他一身的黑,從不合時宜的披風,一直到黑色立領斜襟的衣服。

那是一套從頸子包到小腿中間的衣服,看起來有點像唐裝,腰間綁了一條繡有金色唐草的腰帶,腰帶上還繫了一些走路時會叮叮咚咚響的玉飾,不止是披風跟衣服,他連長褲,靴子與玉佩的流蘇都是清一色的黑。

「找我?」顧盼一愣,不由得抬起頭直視男人。

她這時才發現他有一雙顏色奇異的眼睛,乍看像黑的,卻又流轉著像藍又像綠的光芒,卻又不是外國人那種藍或綠,更不是純粹的黑。

顧盼試著歸類,卻根本無法為其下定義。

「妳驚訝嗎?華胥之女。」男人微笑,但不管他怎麼笑,笑容中總帶著一絲不屬於人間的陰冷,一般人看到都會怕,但顧盼卻像是絲毫不在意一樣,只是冷靜的站在原地。

「華胥?那是什麼?」罕見的,顧盼疑惑了。

「哦?妳還不知道啊……」男人突然伸手,大拇指扣住她的眉心,其餘四指壓上了她的頭頂,他那雙藍綠色的眸子此時轉成了帶紫的金色,逼著她直視他的雙眼。

顧盼有瞬間怔楞,但馬上就察覺到眼前的男人並不打算傷害她,便放下原本想要抵擋的雙手,乖乖的站在原地。

過了一會兒,男人鬆開手,「妳跟我想像的不太一樣。」

「不一樣?哪裡不一樣?」顧盼只是怔怔地複述。

她不明白眼前的男人為什麼要出現在她面前,顧盼從小就看得到不屬於人間的「存在」,那些存在也許有神有鬼,有的曾經來鬧她,有的也曾試圖要對她不利,但最終都像那些試圖排擠她的同學一樣,覺得無趣而走開。

到了國中時,她已經學會無視很多東西,他們彷彿也摸出了一個跟她和平共處的方式,只是因為顧盼不喜歡踩到或碰到那些存在,所以總是時時閃避。

「妳比我想像的還要好,真是個冷靜的孩子,華胥之女,果然名不虛傳。」

「你還沒告訴我『華胥』到底是什麼?」突然,顧盼對這個名字產生好奇。

「去翻翻山海經吧!」男人微笑,手腕一轉,一個葫蘆形狀的玉牌突然出現在她面前。「這給妳,封印解開時,妳可以靠它稍微撐一下,過幾天我會來接妳。」

「接我?封印?什麼封印?你是誰?又要帶我去哪裡?」

顧盼不由自主的接過那個葫蘆玉牌,但只是幾秒的時間,那塊葫蘆玉牌像是冰一樣消融在她手心,瞬間消失不見,連同那個神秘而陰冷的男子。

下一刻,像是重新回到人間一樣,學生們從教室裡湧了出來,紛紛從顧盼的身邊經過,顧盼有點恍惚,只能怔怔看著自己的手掌發楞。

封印……到底是什麼?

那塊玉呢?

雖然對那個突然出現又忽然消失的男人感到疑惑,但那塊玉牌畢竟是在她手上消失,顧盼摸了摸左掌心,還是很難相信好好一塊東西會這樣消失不見。

明明玉牌放在她手上時,她還能清楚感覺到那沉甸甸、透著冰涼的質地……玉牌跟封印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顧盼邊走邊想,不知不覺來到校門口。

在顧盼踏出校門口那刻,一道綠光倏地從她身旁掠過,她還沒來得及反應,一個巨大的獨眼怪就突然跳到她面前,顧盼一愣,她從沒遇過這麼大的東西。

他是鬼嗎?還是妖怪?

獨眼怪似乎是衝著顧盼而來,一看到她,便伸出巨爪試圖抓她。

隨著獨眼怪的動作,黏稠腥臭的味道撲鼻而來,顧盼似乎是傻住了,居然沒有閃開,只是下意識伸手想擋住那股惡臭。

沒想到當她伸出手時,一道白光突然從她的左手心竄出。

光線像蛇,一口咬住獨眼怪的眼睛,獨眼怪狼狽的發出哀鳴,連續後退了好幾步,兩手胡亂抓著自己的眼睛,抓得自己滿臉都是青色的汁液。

獨眼怪越想抓住那條攻擊牠的光蛇,那條光蛇就越靈活的閃躲,一邊躲還一邊不停地咬牠的大眼球,獨眼怪越痛越急躁,一時之間,白光幻化成的光蛇與獨眼怪難分難捨,打成一團。

「還不快走!妳想等著再被抓一次嗎?」突然,一道聲音撞進顧盼耳裡,一回頭,只見一個三年級的學姊抓住了她的手,硬是將她拖離校門口。

學姊的力氣非常大,突然被拉走,顧盼沒有抵抗,只是靜靜跟著學姊走了一大段路,最後在距離學校兩百公尺遠的城隍廟前停了下來。

「呼……到這邊就安全了。」

學姊鬆開顧盼的手,一回頭看到顧盼一路被拖著走了這麼遠,臉上卻沒有任何表情,不由得有些詫異。

怎麼她一點緊張感都沒有?難不成她看不見那個妖怪嗎?

「喂!妳剛有看到那個東西吧?那個綠色的大妖怪!」

「有。」但顧盼的反應卻出乎學姊意料,平淡得像是剛才什麼都沒遇見一般。

「既然看到了為什麼不逃?妳想被吃掉嗎?」

「……牠為什麼要吃我?」

「妳──」沒料到顧盼會這麼認真的問這種問題,學姊一時氣結,「我怎麼知道牠為什麼要吃妳!妳這白癡,看到妖怪不逃是怎樣?要不是我眼明手快把妳拖走,妳等下傻傻被吃了怎麼辦?」

「……謝謝學姊。」顧盼還是冷靜的看著學姊,經過學姊的解釋,她明白自己剛剛似乎是遇到危險了,雖然還搞不懂獨眼怪跟那個從她掌心竄出的東西是什麼,但學姊似乎為她的安危緊張,顧盼思考了一下,最後鄭重的道謝。

「妳!妳妳妳!」沒想到顧盼一道謝,那學姊卻像是吃了幾噸的辣椒一樣,臉又青又紅,不斷指著顧盼,像是被顧盼惹惱了。

「學姊怎麼了,身體不舒服嗎?」

「妳是哪根筋不對!」吳雪桐從來沒看過任何人是用顧盼這種態度講話的,她那副不慍不火的樣子是怎樣?看了就有氣!

「抱歉,我說錯話了嗎?」察覺學姊似乎是生氣了,顧盼有些手足無措,但她就算不知道該怎麼處理眼下的狀況,外表看起來還是沒有什麼表情跟情緒,看在別人眼裡仍是那一副淡然、面無表情的模樣。

「我不曉得該怎麼處理這種狀況。」

「妳……」突然,吳雪桐看見顧盼白色制服上繡著的名字。

顧盼──不就是學校傳說中那個沒感情的怪物?

她一直很好奇怎麼可能會有人連一點點情緒都沒有,沒想到真的被她遇見了!

「妳是二B的顧盼?」

「是。」

「妳就是那個不會哭、不會笑、不會生氣、不會害怕,也不會緊張的顧盼?」吳雪桐像是發現新大陸一樣繞著顧盼走了一圈,上下打量著她。

尋常國中女生被惡名昭彰,一天到晚翹課,外表看起來超像流氓的學姊這樣盯著,不到幾秒鐘就會開始發抖大哭,大叫「不要揍我」了,這顧盼還真的一點反應都沒有。

真有趣!吳雪桐摸摸下巴,突然笑了。

「很好,我欣賞妳!」

「謝謝學姊。」

「我叫吳雪桐,是這間城隍廟廟公的女兒,妳如果遇到什麼事情再來找我,我平常都在這裡。」吳雪桐拍拍顧盼的肩膀,突然又像想到什麼一樣開口。「對了,下次再看到那種東西,要記得趕快逃命,可別傻傻被吃了!」

察覺吳雪桐似乎打算打發她離開,顧盼看著她的背影,不知道為什麼,突然覺得學姊似乎可以信賴,而且,學姊也看得到「那些東西」……長久以來盤旋在內心的疑問突然一一浮現,化為一股衝動。顧盼叫住了吳雪桐。

「學姊,那種東西到底是什麼?妳可以告訴我嗎?」

「喔?妳不知道嗎?」像是早就在等顧盼問話,吳雪桐笑咪咪地回過頭來,對她招招手。「那跟我進廟裡吧!進來我再慢慢跟妳說。」

◎本文經作者同意轉載

(故事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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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小到大,顧盼從來不曾涉足任何與宗教有關的地方。

教堂也好,廟宇也罷,也許是因為母親過世得早,父親長年為了工作疲於奔命,父女倆相處的時間少得可憐,從小到大,除了上課之外的時間,顧盼幾乎都是一個人靜靜地待在家裡,她很早就學會怎麼把自己打理好,當一個安靜乖巧的鑰匙兒童。

她有自己的帳戶,有自己的鑰匙與房間,但除了父親之外,她沒有任何家人、長輩或親戚、朋友。她從來不曾參與長輩的宗教活動,也從來不曾理解,信仰是怎麼一回事。

可是隨著吳雪桐踏入古色古香的城隍廟,門前的龍柱,彩繪的門神,都讓顧盼睜大雙眼,好奇地四處張望著。廟堂正中央的巍峨神像面容慈悲,散發著金色淡淡的光暈,也讓顧盼曾有的忐忑與不確定感煙消雲散。

原來,廟宇是這樣的地方啊……

黃泉幻異錄

作者:沒力史翠普

與那些青綠黏稠的存在截然不同,這裡好乾淨,而且好寧靜,空氣中甚至飄散著淡淡的香氣,聞起來就令人心曠神怡。顧盼深吸了一口氣,感覺那股溫暖的氣息在胸口徘徊著,讓她全身都變得很輕鬆,沒有稍早的沉滯感。

「妳沒來過廟裡嗎?」隨手把扁塌的書包扔到櫃台後面,吳雪桐一回頭就看見顧盼面無表情的睜大雙眼觀察四周。

雖然她沒真的見過像顧盼這種連一點細微情緒都沒有的人,但是吳雪桐個性原本就大而化之,知道顧盼天生就沒啥情緒後,對她的面無表情反而不以為意,反正只要把她當成是顏面神經失調就好啦!

真不懂那些小朋友幹嘛把顧盼講得跟妖怪沒兩樣!真正的妖怪他們還沒見過咧!吳雪桐一臉不以為然。

「沒有。我沒有到過廟裡。」顧盼收回瀏覽四周的目光,在看向吳雪桐時,突然在她身後看到兩個身影。

「阿桐妳回來啦!」矮胖的黑衣男人伸了個懶腰,還抓了抓臉,一看就是剛睡醒的樣子。

一旁高大的白衣男子則是低著頭,試圖解開腰上打結糾纏在一起的玉珮。白衣男子頭也不抬地問了聲,「帶同學回來嗎?」

「對啊,你們兩個又偷懶沒去上班嗎?」

「亂講!我們只是回來放東西,馬上就要出去。」黑衣男急忙辯駁。

「鬼才相信!」吳雪桐不以為然地哼了聲。

「對了,顧盼,妳看得見他們吧?」

「一般人怎麼看得到我們?吳雪桐妳腦袋壞掉囉!」

一般人就算有陰陽眼也頂多只能看到路上的孤魂野鬼,高等一點的神靈或是像陰曹冥府相關單位的兵將是不可能隨便看到的。

所以一聽到吳雪桐的話,白衣男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看得到。」出乎意料的,顧盼開口承認。

「欸?」顧盼的回答讓兩人愣住了。「妳看得到我們?」

「嗯,白衣服的先生跟黑衣服的先生。」

「欸欸欸欸?」黑衣和白衣幾乎同時間做出了孟克名畫「吶喊」的姿勢,雙手捧頰,表情之驚悚的咧,這下換吳雪桐翻白眼。

「你們兩個的反應也太『娘』了!」

「要妳管!管家婆!」黑衣氣呼呼,白衣倒是認真打量起顧盼。

「她為什麼看得到我們?」

「這真是個好問題啊!」吳雪桐嘆了口氣。

「恐怕她不只看得到你們,也看得到別的東西。」

「別的東西?妳是說──」

「嗯,就是那個。」吳雪桐苦笑。

「這怎麼可能?」

黑衣皺眉,拉著吳雪桐到一旁低聲討論,白衣卻走到顧盼面前仔細打量她。突然間,白衣像是發現了什麼,突然露出狐疑的表情。

「妳──跟冥府有關係嗎?」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味道,聞起來既陌生又熟悉,似乎是來自幽冥,卻不是白衣常接觸到的任何單位。

白衣在顧盼身邊繞來繞去,又聞又嗅,就是想不起來。

「冥府?」顧盼愣了愣,忽然想起稍早的確曾經見過一個古怪的男人,說是過幾天要來帶走她……難道,那個人來自冥府嗎?

不等白衣想起,廟公吳伯伯倒是從一旁的禪房裡走出來了。他一身飄逸的白袍,滿頭白髮,仙風道骨,臉上有股祥和而溫柔的氣息。

「雪桐,黑衣、白衣,你們怎麼都讓客人站著?」

「爸!」看見父親踏出禪房,吳雪桐鬆了一口氣,遂走向前向父親介紹。「她是二年級的學妹顧盼,剛才因為她遇到了一點麻煩,所以我帶她回來。」

「伯父您好。」雖然有些訝異吳雪桐的父親竟然這麼老,看起來都可以當她們的爺爺了,但顧盼還是很有禮貌的打招呼。

「顧盼嗎?真是個好名字。叫我吳伯伯就行了。」吳伯伯微微一笑,邁步走到門邊。「妳們打從一進來我就知道了,只是怎麼把貴客晾在外頭?」

「貴客?誰啊?」吳雪桐好奇地往門邊張望。

顧盼這才發現稍早曾攻擊她的獨眼怪竟在廟門附近徘徊,腥臭的味道像綠色煙霧般籠罩廟門,卻像是被一層透明的網擋住,並沒有飄進廟內。

「靠!居然追來了!」吳雪桐原本還想在父親面前維持形象,但一看見妖怪忍不住溜出髒話。

「雪桐。」

「對不起!」吳雪桐連忙摀住嘴巴,退到後面默背一百次淨口業真言,看到黑衣白衣露出恥笑的表情還瞪了他們一眼。

「吳伯伯,那是什麼?」

「以前,妳曾看過這樣的怪物嗎?」

「沒有。」

「那麼妳最近是看到鬼多?還是看到妖怪多?」

顧盼偏頭想了想,她似乎已經好一陣子沒看過那些灰黑、青紫的鬼魂了,這幾天卻一直有零零星星的怪物出現。

那些怪物大多身體殘缺不全,通常都是手跟腳單獨出現,偶而也看得到殘破的軀幹,但那些怪物的殘肢除了亂抓東西之外,並沒有對她做出什麼攻擊的行為,顧盼唯一遇到的攻擊,也就只有今天放學時遇到的綠色獨眼怪。

「只有它嗎?妳要不要仔細想想,今天還遇見過誰?」

「一個……不知道從哪裡來的陌生男人,說過幾天要來帶我走。」

「陌生男人?帶妳走?是人還是鬼?」白衣皺眉,黑衣不知從哪拿出一本黑手冊,看了一眼顧盼,又翻了翻冊子,也跟著皺起眉頭。

「不對啊!妳說妳叫什麼名字?」

「顧盼。」

「接下來這一個星期的拘魂名單裡面沒有妳啊!」

「會不會是牛馬他們的case?」吳雪桐背完真言,回頭問了一句。

「不可能,我們的資料是連線的,不可能出錯!而且她身上也沒有死氣。」

「死氣?那是什麼?」顧盼有些疑惑,忍不住開口問道。

「黑衣。」吳伯伯不著痕跡的在黑衣回答前打斷他們。

「是?」

「去把那個小妖收一收。」

「喔。」隨手把黑手冊塞進上衣口袋,黑衣回頭抓了賞罰令跟鐵鍊就衝出廟門,白衣則是慢吞吞地拿了扇子跟上。

「吳伯伯,他們有辦法對付那個怪物嗎?」

「黑衣跟白衣是專業的,OK啦!」吳雪桐想也沒想就驕傲地哼了聲。

「嗯,」吳伯伯垂下眼簾,寵溺地伸手摸了摸吳雪桐的頭頂,「現在還擋得住,以後就不知道了。」

「爸,這是什麼意思?難道黑衣跟白衣會擋不住嗎?」想到那個可能性,向來大而化之的吳雪桐變臉了。

廟埕前,黑衣與白衣手持鎖鏈與令牌與獨眼怪纏鬥著,隔著廟門,顧盼與吳雪桐沉默地望著門外的戰鬥,顧盼的左掌心不知怎地突然開始發熱,她有些訝異,不由得低頭看了一眼掌心。

「怎麼了?」察覺顧盼有點怪怪的,吳雪桐不由得推了推她。

「好燙。」顧盼攤開掌心,稍早曾經溶過玉牌,也曾竄出光蛇的左掌心不知何時浮出了一個淡淡的圖紋。

吳伯伯一看見便拉住顧盼。「我看看。」

顧盼的手心上,出現了一個銀白的五星圖案,五星中央有個模糊的紅字,吳伯伯定睛一瞧,竟然楞住了。

他抬頭看了一眼顧盼,發覺顧盼印堂有股紫氣。

「妳今天遇到的男人有跟妳說什麼嗎?」

「他只說什麼山海經……華虛還是什麼的,我不知道那個字怎麼寫。」顧盼偏頭想著,同時也發現仔細端詳她手掌的吳伯伯跟吳雪桐臉上有一種神色,看起來有點陌生。

她已經習慣很多人看到她時皺眉或露出困惑、恐懼的神色,但這樣的表情在她從遇見他們之後,從未出現在他們身上。為什麼呢?

為什麼他們不怕,也不討厭她呢?

明明一般人都那麼恐懼的啊……

顧盼的困惑像是漣漪一樣蕩開,她以為吳伯伯跟吳雪桐無法理解,就跟其他人一樣,只要發現她沒什麼情緒或表情就肆無忌憚的批評她,認為她絕對不會在意。但她明明每一個字句都聽得見,也知道他們似乎正在傷害她──

「顧盼,妳還好嗎?」吳雪桐發現了。「妳不要怕,有什麼事情我們都可以幫忙的,有問題就說出來。」語畢,她還有些擔憂地摸摸顧盼的手臂。

「妳為什麼會知道?」

「咦?」吳雪桐楞了一下。

「妳為什麼會知道我的想法?」一般人都看不出來不是嗎?顧盼滿臉疑惑。

「這……」吳雪桐有點尷尬的退了幾步,原本是那麼大方粗魯的外表,這一瞬間居然有些羞赧。她看看父親,又看看顧盼,這才嚅囁開口。「我……我可以接收到別人心裡的訊息。」

「訊息?」

「就是別人不管別人在想什麼,只要那個想法蔓延開來,雪桐都能第一時間感覺到。」吳伯伯淡淡地解釋,並不打算涉入兩個女孩的對話。

他一直不動聲色地端詳著顧盼。

山海經?華虛?吳伯伯在腦海中搜尋關於華虛的詞,卻只想到一個「華胥之國」。再加上她手上那個奇妙的圖騰……

照這樣說來,這女孩,恐怕是……

「妳能感覺到我的想法嗎?為什麼?」那廂,顧盼還認真的追問著吳雪桐。

「呃,顧盼妳不要怕,我聽不見妳心裡真正的聲音跟想法,只是大略感覺到一點點而已,很模糊的那種。」吳雪桐慌了,她平常都把自己感知別人情緒跟想法的事情隱藏得很好,在學校或面對其他人都盡可能裝得一副粗魯、脾氣壞的樣子,但她剛剛卻忍不住在顧盼面前露餡了。

都是因為顧盼也看得到那些神鬼,她才會一個不小心說溜嘴的……

吳雪桐對父親拋出求救的眼神,誰知道父親根本不甩她,站在旁邊不知道正在想什麼,根本不幫她。可惡……吳雪桐都快急哭了。

「嗯,我相信妳。」

「欸……真的嗎?」顧盼的話讓吳雪桐愣住了。

「妳說的是實話吧?」

「嗯!百分之百的實話。」吳雪桐想也沒想立刻回答。

「那我相信妳。」

聽到顧盼認真的回答,吳雪桐盯著她直瞧,想看出她有沒有任何心虛或敷衍的想法,但卻發現顧盼的眼神清澈又認真,雖然沒有太多情緒,卻感覺得到真誠,吳雪桐安心了。

雖然她真的沒想過自己居然能從學校公認的怪人口中得到肯定。

一般人對可以輕易感受到別人情緒的人多少有點排拒,小時候她可被欺負得慘了,長大一點之後好不容易才學會隱藏這種能力,沒想到顧盼卻願意相信她,這種感覺好奇妙!

而且顧盼跟別人不同,她也能看到那些鬼神與一般人看不見的存在,對吳雪桐來說,這就像找到興趣相同的朋友一樣,多了一份認同感。

「那,我們就是朋友了喔。」

「朋友?真的嗎?妳願意跟我當朋友嗎?」顧盼受寵若驚。

「這有什麼問題!」直爽的吳雪桐拍拍胸口,心想這個小學妹她罩定了!

吳伯伯不知何時走離,拿著一本書走回兩個女孩身邊。

看她們迅速的締結友誼,吳伯伯只是淡淡地笑著,不著痕跡的介入兩人的談話。「顧盼,這是山海經,妳帶回去看看吧!」

「山海經?」顧盼詫異的接過那本牛皮書套的山海經,隨意翻了翻,一縷金煙從書頁中升起,顧盼和吳雪桐都沒有察覺到,但吳伯伯卻看見了。

「妳想要的答案也許在裡面,帶回去看看吧!找到妳要的答案再還我就行了。」

「這樣沒關係嗎?我可以自己去書局買的。」這本山海經看起來好名貴,而且似乎歷史悠久了,要是弄壞了,她賠得起嗎?顧盼抬起頭,卻看見吳伯伯仍然笑得十分慈祥。

「不要緊的,妳帶回去吧!」

「對啊,顧盼,我爸都這樣說了,妳就先帶回去好了!」

「大人,處理好了。」就在這時,黑衣跟白衣收妖完,滿頭大汗的走進廟裡,他們拖著的巨大獨眼怪在經過廟門那刻突然縮小,變成一隻奄奄一息的青蛙,無力的倒在青色地磚上喘息著。

「咦?剛剛那個巨大的怪物是青蛙嗎?這怎麼可能?牠剛剛明明那麼巨大!這太扯了吧!」看到怪物到青蛙的變身過程,吳雪桐簡直是嚇呆了,她三步併作兩步衝到門邊,但門外哪還有綠色獨眼怪的蹤跡?

廟外看起來乾淨得不像曾經發生過戰鬥,地板上的青蛙就各種角度看起來也不可能是剛才那個獨眼怪物啊!

「這就得好好研究一下了。」白衣不知從哪變出一支放大鏡,跟黑衣兩人隨手拿了一個盤子,把奄奄一息的青蛙移到盤子上,端到屋後去研究了。

「好了,雪桐,妳送顧盼回去吧!」

「喔,那我可以騎腳踏車載她嗎?」

「可以。」

「喔耶!顧盼我載妳回去!」

除了父母之外,顧盼從來不曾被誰這樣細心的關懷與對待過,她心中湧現一絲陌生的情緒,看著慈祥的吳伯伯與熱情的學姊,不由得對吳伯伯深深鞠了個躬。

「傻孩子,回去路上小心一點,這幾天不太安寧,自己要多小心點。」

「謝謝吳伯伯。」

「回去吧!」

目送女兒載著顧盼離去,吳伯伯回頭望了一眼神桌,只見幾個白色身影悄悄從神桌上跳了下來,廟門也在同一時間緩緩地闔上……幾個人臉色嚴峻的往屋後走去,他們都沒有說話,只是如臨大敵的走向那隻垂死的青蛙……

◎本文經作者同意轉載

(故事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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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吳雪桐送到家門口後,顧盼原本想邀請學姊進門,沒想到吳雪桐只是輕鬆的揮揮手拒絕了。「廟裡可能還有事情要處理,我得回去幫忙,妳今天早點休息,明天我們再一起上學!」說完就瀟灑的騎著腳踏車走了。

顧盼目送吳雪桐的背影直到看不見她的身影了,這才慢吞吞的掏出書包裡的鑰匙,打開公寓大門。

如同過去每一天一樣,就算已經接近傍晚,家裡仍然是一片寂靜。父親還沒有回來……

顧盼已經習慣這樣的生活,每天早上自己打理好自己,餐桌上會有父親留下的生活費,學校需要繳什麼費用也只需要前一晚留紙條給父親就行。

想起吳雪桐與吳伯伯的互動,顧盼咬了咬下唇,不太明白心中那種微妙的感覺是什麼,只覺得……如果她和父親也能這樣相處就好了,要不然,她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跟父親說話。

嚴格說來,她也從來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跟別人拉近距離,要怎麼樣別人才會知道她也會在乎,也會難過,也會覺得自己無能為力?

可是顧盼畢竟還是個冷淡而且不擅於表達自己的孩子,她就算再怎麼在意,也沒辦法輕易用言語或表情來表達。

如果可以像學姊一樣,能夠不說話就能了解別人的情緒,那該有多好?

這一晚,顧盼一邊打掃家裡,一邊胡思亂想。

她太沉溺在自己的思緒中了,以至於並沒有發現家中大門上被寫上了幾個凌亂的毛筆字,也沒有發現家中處處有著細細的黑線在飄動。

那些黑色的絲線一直漂浮在某些物品上方,雖然會隨著電風扇吹拂的風而擺動,可最後總會回到那些物品上。

等到顧盼拖完地、擦完桌子跟櫃子,晾好抹布後,因為左手心熱呼呼的刺痛感,顧盼才想起吳伯伯借她的山海經與白天那個神祕的男人。

她的左掌心一度出現的五芒星與紅字已經消失,只留一股淡淡的餘熱,彷彿手心曾經緊緊握過某個熱燙的暖暖包,暖暖包已經離手,溫度卻還殘留在手上。

「華虛……之女,是什麼意思呢?」她抱著那本牛皮封面的山海經到餐桌前坐下,才一翻開,古老書頁的味道便散了出來。

那是一種很接近檀香的味道,但仔細聞似乎又有點淡淡甜甜的花香,顧盼有些疑惑,反覆嗅了嗅,就是找不到味道的來源。

後來她轉念一想,也許是吳伯伯收藏這本書的地方有放香或是花吧?下午她在廟裡也聞到很多奇妙的香味,仔細想想好像也沒那麼奇怪?

山海經裡的古文乍看之下有點艱澀,可仔細讀下去,又覺得大概看得懂八成,裡頭記載的山林與生物都是顧盼從不曾見過的生物,都有著奇異的長相與特殊的名字,有很多甚至是她唸不出來的字。

她翻了一頁又一頁,仔細的讀了每一個篇章,最後在遠方異民之國的章節找到了「華胥之國」,上面記載的文字讓她沉默了。

心中彷彿流轉著一些什麼,她說不上來,只覺得心口沉甸甸,彷彿被壓上了一塊大石頭。而當深夜,當父親一臉黑氣,為她帶了宵夜回來時,顧盼只是放下書,走到父親身邊靜靜坐著。

「盼盼,妳今天考試考得怎麼樣?」

「還好。爸,你累了吧?要不要先去休息。」

看著黑氣像絲線一樣,從地面竄出,從四周紛湧而至,緩緩的纏繞住父親,一點一滴,從他的雙腿,纏上了他的身體,最後在他胸口開出了一朵孤豔而淒絕的花,顧盼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勉強算是笑容的表情,安撫父親。

她知道父親喜歡她笑,雖然她從來不知道「笑」到底是什麼樣子?

她曾千百次從書上讀過這個字,卻完全無法用在自己身上。

就如同此刻,她心中有許多話想對父親說,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到底要怎麼樣,才能理解心中那些盤旋的東西是什麼?到底該怎麼做,才能開口說出那些話語?顧盼心裡的疑問沒有人能夠解答,沉默寡言的父親也疲倦得無法看清女兒內心的掙扎。

獨力撐著這個家,撫養獨生女兒,顧父已經累壞了。

他最近甚至時常夢到亡妻,夢到顧盼剛出生時的日子。

那時甚至有個仙姑還是道士叮嚀過他,說他們這女兒是帶天命的,十五歲之前必須要送走──現在想想,應該是無稽之談吧!

這都什麼年代了,誰會信那種江湖術士的謠言,他還打算親眼看著這個冷情的女兒長大成人,嫁個好丈夫呢!她再怎麼冷淡,不懂得表達情感,仍然是他們的寶貝女兒……

察覺到女兒有些擔心,顧父摸了摸女兒的頭,「我還好,只是加班比較累,妳肚子餓了吧?」

「嗯。」雖然不餓,顧盼還是乖乖的點頭。

「妳趁熱吃,我先去睡了。」

目送父親拖著沈重的步伐走入房間,直到房門關上,顧盼回頭看著桌上還熱騰騰的滷味,雖然並不餓,但她還是打開來吃了。

她知道那些黑色絲線的意義,她曾在母親死去的那天看到,也曾在奶奶和鄰居爺爺身上出現過,那一條條黑色絲線,代表著的是死亡。

當絲線纏繞成花盛開,死期就近了。

想起剛才在書上看到,關於華胥之國的敘述,顧盼終於明白,那個陌生男人一直叫她「華胥之女」的原因了。

她現在才想起來,母親死的那天,她沒有哭。

看著父親那已被黑色絲線籠罩的房門,顧盼獨自坐在客廳裡,昏黃的燈光在屋裡投射出溫暖的燈光,而她的心波瀾未生,只是靜靜地坐著,一口一口將父親帶回來的宵夜吃完。

華胥氏之國在弇州之西,臺州之北,不知斯齊國幾千萬里……其民無嗜欲,自然而已。不知樂生,不知惡死,故無夭殤;不知親己,不知疏物,故無愛憎。不知背逆,不知向順,故無利害;都無所愛惜,都無所畏忌……

隔天上課,當顧盼心不在焉地檢討著考卷上的錯字時,昨晚在山海經中看到,那些屬於「華胥之國」的敘述不由得浮現眼前。

她不自覺地在考卷的空白處默寫起那些字句,看到「不知樂生,不知惡死」與「不知親己」時,心一動,一股莫名的感受充斥著她的心房,但卻不像難過也不像憤怒。

她有些怔楞,不明白自己心中那種情緒是什麼,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反應這麼冷淡?

她明明就知道父親快死了,按照課本上、書上寫過的那些故事裡的常理來說,她應該會傷心,應該會痛苦,但她應該要怎麼反應呢?

她應該哭或難過嗎?為什麼她只感覺得到胸口堵堵的,卻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說法,也不知道該怎麼反應。她為什麼沒辦法老實告訴父親,他就快要死了呢?

就連早上學姊騎腳踏車來接她上學時,她都說不出口。

父親還有多少時間呢?她……還有多少時間呢?

為什麼連這種事情她都沒有辦法感覺到情緒或情感?難道她真的跟其他同學所說的一樣──是個沒血沒淚的怪物?

就在她有些失神的時候,一道長長的拖曳聲,伴隨著叮叮噹噹的枷鎖碰撞聲,沿著長廊走來,最後在教室門前停了下來。

顧盼心不在焉地抬起頭,沒想到竟在教室門口看見了父親。

父親臉上的黑氣褪去了,昨晚曾經纏繞著他的黑色絲線像煙霧一樣逐漸散開,取而代之的是她已經很久很久都沒再看過的俊雅笑顏。

顧盼一直知道,父親在街坊鄰居眼中是個溫文爾雅、英俊瀟灑的男子,雖然她對這些形容詞向來沒什麼概念,但看到此刻褪去陰霾的父親,她突然有一點點理解了。

只是,父親身旁站著的兩個高大男人,與父親逐漸變得透明的身軀,讓顧盼只一瞬間就知道父親已經死去了。

她已經沒有時間了──

她明明還聽得見父親講話的聲音,他聲音好溫柔,沒有平時的沈重,只是輕輕地叨唸著,希望顧盼好好活下去,希望顧盼不要傷心……

她明明還看得見父親的身影,看得見他的手腕被銬上了鬆鬆的鐐銬,看得見他還穿著今天早上出門時的那件藍色直條紋襯衫與灰色外套。

可是,她沒有哭,眼眶甚至連灼熱感都沒有。

顧盼天生就不會流淚。

打從一出生,當所有孩子都在落地那一刻大聲哭喊,掙扎著想活下去的時候,顧盼沒有哭,她只是睜著雙眼,靜靜地看著。

彷彿她一直是這樣睜眼看著,看著自己的出生,看著生命逐漸走向死亡。

母親死去的那天,也像今天一樣,由兩個高大男子陪同著走到她身邊。雖然那時她還很小,但顧盼清楚記得,母親哭著喊著,手在她身上撈來撈去,卻連觸摸她都辦不到,母親的怨與掙扎,她都只能像這樣淡淡看著,無法感知。

此刻,父親結束了絮絮叨叨的話,轉頭向身旁的高大男子點了點頭,他們緩緩地轉身,踏出了教室,而顧盼,仍然定定的坐在位子上,她手上還握著筆,桌上攤放著考卷,而那些謄寫在紙上的句子,有一個字緩緩地暈開了。

片刻後,下課鐘聲響起,原本還算安靜的教室頓時鬧烘烘了起來。

教務主任匆匆忙忙地踏入教室,低聲跟正在收拾東西的導師討論了一下,兩人猶豫的目光不自覺投射到顧盼身上。

顧盼原本還在發怔,只一瞬間,一道黑影便籠罩了她。

「顧盼,我來接妳了。」

顧盼抬起頭,一點也不意外的看見了昨天那個男人。

只是,不同於昨天的陰冷古怪,男人今天穿西裝打領帶,看起來十足十的像個「人」,他的長髮規規矩矩的綁成一束,斜垂在胸前,表情仍是似笑非笑。

男人身上的氣息與陪同父親來告別的兩個男人的氣味非常接近,顧盼想起昨天白衣說的話,這男人──的確來自冥界。

看到顧盼考卷上寫的字,男人長指落到了那串華胥之國的字跡上,看到「殤」字微微暈開時,勾起了一抹笑。

「看來,他來跟妳告別過了。」

「嗯。」顧盼仍是端正地坐著,沒有拍開男人流連在考卷上的手,也沒有什麼特別表情。

一旁的教務主任與導師雖然覺得眼前這兩人的互動有點怪異,卻沒有想太多,兩個人尷尬地推來推去,最後由可憐的導師開口。

「顧盼,我有個壞消息要告訴妳,妳父親……過世了。」

導師雖然並不特別喜歡顧盼這個冷淡的孩子,但卻也知道顧盼早早就沒了母親,父親驟逝,顧盼承受得住嗎?

「……嗯,我知道了。」顧盼謹慎的選擇用字,不讓大人們知道她早在半小時前就已經跟父親的亡靈告別過了。

她很早就學會掩飾另一個世界存在的事實,不是為了害怕自己被排擠或欺負,而是為了減輕別人的恐懼,即便顧盼並不真的懂得什麼叫恐懼,但別人所散發出來的感覺她卻分得出來。

而那種感覺……她不喜歡。

「顧盼,那這位是妳的……?」這時,注意到顧盼似乎認識這個來傳達死訊的男人,導師不由得追問。

「我是她舅舅,來接她去殯儀館的。」示意顧盼收拾書包,男子微笑,只是他隨意一笑,那天生就陰冷的氣場還是讓教務主任跟導師背後涼颼颼的。

導師不自覺搓了搓手臂,不明白原本炎熱的教室為什麼會突然讓她感覺到冷。只是皺起眉,非常務實的問:「那妳明天要請假嗎?」

「請幫她請一週的假吧!我們有非常多的事情要忙。」男子微微一笑,見顧盼已經收好書包,便帶著她離開了教室,走出了被凍成冰塊的教務主任與導師的視線。

只是,才剛離開學校,坐進一輛黑轎車後,一直保持沈默的顧盼終於開口了。「你真的是要帶我去殯儀館嗎?」

「妳想去嗎?」男子挑眉。

「……我應該要去吧?」顧盼的聲音裡有絲不確定。

「妳不是已經跟父親告別過了嗎?」

「嗯。」心中陡然一沉,顧盼不禁低下頭,因為她低下了頭,所以並沒有看見吳雪桐焦急地追到校門口的身影。

「我會先載妳回家,妳收拾一下行李,冥府要徵召妳。」

「……徵召?為什麼要徵召我?」顧盼疑惑的問道。

她目光集中在男人身上,沒發現黑色轎車悄悄穿越陰陽的交界,只一刻,窗外的景色從晴空萬里的天氣變成了暗沈的陰天,下一刻,又瞬間回到了晴天,轎車已經停在顧盼家門前了。

「到了,妳先收拾行李吧!」男人彈彈手指,兩人就站在公寓大門前了,連泊車、開門都不用,方便得很。

「我不懂,」此時,顧盼像是惱了,她雖然表情仍然平靜,語氣中卻有一絲焦躁。「你說山海經我有去找來看,但我不懂這和冥府徵召我有什麼關係?徵召了我就一定得去嗎?」

徵召了就能喚回我的父親嗎?顧盼心中有許多疑問,卻找不到任何出口。

「顧盼,陽間不適合妳。」男子輕嘆了一口氣,又說。「妳父母雙亡,無依無靠,就算有保險金的理賠,也逃不掉那些貪婪人們的野心。」

「……然後呢?」其實並沒有仔細想過父親死後自己會變得如何,男子這樣一說,她不禁深思了起來,最後吐出一句。「人比鬼可怕嗎?」

「妳不是已經吃足了苦頭,怎麼還會這樣問我呢?」男人突然笑了,朗朗的笑聲乍聽十分迷人,只是聽久了免不了打從心裡浮上一絲寒意。

他明明笑容和煦,但怎麼看都讓人覺得冰冷。

「為什麼是我?」

「顧盼,這是妳的命。」男人直視顧盼的笑容裡藏著一抹深意,他把玩著手裡一張小小的令牌,口氣十分淡然,彷彿說的不是眼前的女孩,而是穿透她,直視著她的靈魂一般。

「妳六親緣薄,無情無欲,無牽無掛,更重要的是,妳夠冷靜,不會被一點點小事嚇得六神無主,妳是我名單上的唯一人選,除了妳,我不作他想。」

略過了一堆重要的事沒講,男人漾出迷死人不償命的笑容,試圖說服顧盼。

「我是這樣的人嗎?」

「妳不知道嗎?」

「我是這樣的人嗎?」顧盼固執地追問著。

「這就要問妳自己了,妳是這樣的人嗎?」男人依然微笑著,他手指動了動,光蛇忽然從顧盼的左手心竄出,回到了男人掌中,變回葫蘆玉牌。「妳可以考慮看看,我不勉強。」

顧盼錯愕的瞪著男人,她不是沒有想過那隻從她手中竄出的光蛇可能跟玉牌有關係,但真正看到了又是另外一回事。

但她還來不及思考其他的事情,左手掌心又傳來一陣劇痛,那個昨天短暫出現又消失的銀色五芒星又出現了,這次五芒星從掌心浮凸出來,正中央的紅字化為一道紅光往上衝,瞬間就消失在天邊。

「那是什麼?這個也跟那塊玉有關係嗎?」

「不,我只是收回我的保護令,那個封印與我無關。」男人仍然笑著,但此刻他的笑意卻讓顧盼從背脊冷了上來。「三秒鐘前,妳剛滿十五歲吧?」

「你為什麼知道?」

「這樣吧!我給妳一天的時間考慮,如果妳願意接受徵召,可以用這塊令牌找我。我叫月判,要記住喔!」男人一彈指,令牌就落到了顧盼手裡,他才一個轉身,竟然消失在空氣中,顧盼傻住了。

她呆立在公寓門口不知道多久,那塊紅色的小令牌還躺在她掌心,並沒有溶化或消失。

所以剛才不是夢──這一切都是真的嗎?

父親死了……她被冥府徵召?

那個紅光到底是什麼?為什麼她手上會有五芒星?顧盼越想越亂,但她心中卻浮現了一個慈藹的身影。

如果是吳伯伯,如果是學姊,他們應該可以理解這些事情吧?

還有黑衣跟白衣,他們能了解吧?可以吧?

顧盼轉身跑上樓,匆匆忙忙抱了山海經就往外衝,她從來不曾感受過如此焦灼的感覺,卻沒有心思去想自己為什麼此刻會這麼怪。

她從來不跑的,風卻不斷的從她身旁拂過,她從來不慌張的,此刻心跳卻急促得像是心臟隨時會跳出來。

「顧盼!」

就在顧盼已經快跑到城隍廟前,突然有人叫住她。慌忙中她往旁邊一看,這才發現隔著大馬路,吳雪桐正騎著腳踏車往她的方向衝過來。

「學姊?學姊!妳怎麼在這裡!」

「妳等著,我馬上過去找妳!」

紅燈攔阻了吳雪桐,她匆忙停下腳踏車,不知道為什麼,今天她一直有一股很不好的預感,好像顧盼今天一定會出什麼事情一樣,越接近中午,那股奇怪的預感越濃。

第四節下課時,她正巧聽見導師跟訓導主任討論某個學生的父親過世之類的事情,一問之下,才知道是顧盼的父親死了,出於一種奇怪的感覺,她想去找顧盼,沒想到顧盼卻被親戚帶走了──

她原本想說服自己放輕鬆,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就是很不安,果然才追出校門口就看見那輛黑轎車憑空消失,目睹這種事情,吳雪桐簡直是嚇壞了。

她沒辦法確定顧盼那個「親戚」到底是人是鬼還是妖,但她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她一定得馬上找到顧盼!

畢竟顧盼並沒有任何能力自保,遇到妖怪也不知道要逃,還好,她並沒有真的被帶走!

吳雪桐安心的露出笑容,但下一刻,她卻瞬間失去說話的能力,只能驚愕的瞪著馬路對面出現的東西──

看見學姊出現在馬路對面,顧盼鬆了一口氣,當她看向紅綠燈想知道還剩幾秒才會轉成綠燈時,才發覺,有一個體型巨大如山的身影站在路邊。

對方像是感應到顧盼的存在,忽然緩緩地轉過身來。

那是一個非常高大的男人,茂密的頭髮與長鬍鬚垂地,幾乎罩住了他的全身,還有一雙血紅得像妖物一樣的眼睛,看起來非常可怕。

顧盼試著若無其事的移開視線,沒想到卻發現現實的時間好像停止了一般,所有車都停在路中央,騎著腳踏車的人腳懸在半空中,狗狗撒尿到一半,連尿液在空中畫出的弧度都清晰可見。

而學姊仍在馬路對面,停留在剛剛見到她時的笑容,非常燦爛,但也和其他人一樣,一動也不動的。

現在到底發生什麼事情了?

饒是顧盼再不容易驚慌,從剛才到現在,一連串的怪事還是讓她亂了手腳。

「好香的味道……」長鬚人突然開口說了一句話,他低沉的聲音讓地底起了共鳴,隨著他的聲音傳遠,像地震波一樣的震幅也擴散開來,顧盼來不及防備,重心不穩的摔倒在地,山海經也摔飛了出去。

詭異的是,當顧盼急忙爬起來時,四周的一切仍在靜止狀態,就像是她剛才震得跌倒的那個震波根本沒發生一樣。

「大人,這聞起來好像是可以採捕的味道耶!」幾個綠色小鬼不知從哪裡出現,跟著到處嗅聞,諂媚的繞著主人。「好香的靈氣啊!」

那些不到六十公分高的小鬼有著大得詭異的肚子,四肢枯瘦,尖牙利齒,臉上只有幾個黑窟窿,大部分都沒有眼珠子,只有其中一隻有一個眼珠,隨著走路搖晃的幅度在兩眼間滾來滾去。

「這聞起來真像神子的味道啊!」有眼珠的那一隻小鬼似乎資歷較深,膚色也非一般的青綠,而是帶一點紫色的青綠。「小的很久以前曾經跟蠪蛭大人吃過一次神子,那味道真香,就像──這個女孩一樣。」說著說著,那顆古碌碌的眼珠緊盯著顧盼,彷彿將她視為一道豐盛的美食一樣。

「喔?蠪蛭居然吃過?那我可就不能錯過了!我不僅要吃,還要把她的骨頭拿來做項鍊。」

生平第一次,顧盼感覺到心中有種被揪緊的深深恐懼,她雖然不特別怕那些詭異的存在,但路上所有人像全都死掉一樣靜止與長鬚人的顯而易見的威脅還是讓她不自覺倒退了幾步。

就在這個時候,那些比較低階的青綠小鬼不知道從哪裡湧了出來,一個接一個,攀爬到路人身上,對著人類的臉張開嘴巴,然後一種詭異的白色絲線從人們的七竅鑽了出來,被吸進小鬼肚子裡,隨著白色絲線的流逝,那些人類的臉開始出現變得黯淡、發青,甚至發黑。

幾隻看起來比較高階的小鬼則朝她走來。

顧盼不停地後退,眼角餘光看見馬路對面的學姊還是一動也不動的……怎麼辦?她救得了自己或學姊嗎?要是學姊也被那些小鬼吸走白絲線怎麼辦?她會死嗎?

顧盼雖然不知道那些白絲是什麼東西,卻知道被吸走之後那些人們臉色變得好差,好像精力跟健康都被奪走……她該怎麼辦?

突然,顧盼腳邊踢到一塊小小的東西,她低頭一看,是稍早那個自稱來自冥界說要帶走她的男人留下的令牌。剛才她跌倒時,令牌跟山海經都摔了出去,令牌掉在她腳邊,山海經則摔飛到馬路上。

那些青色小鬼已經圍繞住她,正要伸手抓她,顧盼心一橫,伸手抓起令牌,想也不想就對著令牌大喊──

「月判!拜託你救救學姊!求求你!」

◎本文經作者同意轉載

(故事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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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命運的註腳

顧盼並不知道令牌怎麼用,也不知道自己的求救到底有沒有用,她生平第一次如此挫敗。

她沒辦法阻止父親的死亡,沒辦法提前跟父親告別,現在甚至連學姊都救不了,到底該怎麼辦才能逃離這種詭異又可怕的狀況?

她到底該怎麼辦?

「嘖,怎麼一叫我就沒好事。」就在此時,月判出現了,他順「腳」踹開幾隻正在四處搜尋獵物的小鬼,露出了笑容。「妳看,我可是很有良心的,妳一叫我就來,是不是已經考慮好要跟我回去冥府了啊?」月判笑嘻嘻的,來自冥府的氣息隨著他挾帶強大鬼氣的笑聲而擴散,幾個膽小的小鬼急忙跳離那些人類,躲回長鬚人背後。

高大的長鬚人則微瞇眼睛,瞪著月判。

「你可以先救學姊跟其他人嗎?」

「妳希望我救嗎?可以啊!求我吧!」

「求求你!求求你救救學姊跟大家!」顧盼想也沒想就開口求助。

「欸,妳都不用猶豫的嗎?」他還以為每個人類都會愛面子呢!原來顧盼不會啊!真是沒意思。月判撇撇嘴,從懷裡掏出了一支金色的筆,一本黑色絹布封面,邊緣還鑲上金色裝飾的古老書冊忽然出現在他左手。

「長鬚男,你叫什麼名字?居然敢來人間大亂,不要命了是不是?」

「不干你的事,滾開!」長鬚男眼一瞇,目光凌厲地瞪視著月判。

隨著他的大吼,地面又劇烈震動了起來,月判對顧盼揮了揮手,示意她躲到他身後去,顧盼只猶豫了一秒鐘就乖乖照做了。

長鬚男死瞪著月判,如果妖怪的眼睛也可以殺人,那月判可能已經被分屍幾萬次了,可惜……要用眼睛分屍人還是有點難度,更別說是想分屍月判了。

月判跩跩地搖搖頭,「可惜啊可惜,本來想給你一個機會升天的,看來只好請你下地獄了!」

「放屁!」長鬚人伸出一直藏在頭髮與鬍鬚底下的手,這時顧盼才發覺他居然像章魚一樣有許多隻手,沾滿不知名汙垢的六隻手上有著又黑又長的指甲,有些甚至還沾滿血跡和一些零碎的黑色絲線,那些絲線看起來就像顧盼曾在父親身上看見的死亡絲線一樣。

「好啊!你們這些妖怪不僅犯到人間,還濫食死靈嗎?」嗅到死靈與死人的氣味,原本還有點屌兒啷噹的月判當下臉就黑了。怪不得他總覺得最近人間跟冥界氣氛都怪怪的,卻又說不上那裡怪……看來這件事情恐怕有些棘手啊!好好的大妖不待在妖界亂跑出來搗蛋幹嘛!

「囉嗦!」長鬚人根本不理月判的碎碎念,一出手就擊碎了距離月判不到十公分鮮黃色的殘障地磚。

「你是色盲還是瞄不準?太弱了吧!」月判朗聲大笑,打了個手印設下個結界,把長鬚人與小鬼們包在裡面。他對顧盼使了個眼色,示意她退到一旁,顧盼於是拾起地上的山海經,往吳雪桐跑去。

「嘖!短短一天居然交了朋友,人類真是太奇怪了!」月判撇撇唇,有些不以為然,下一刻又靈活地跳過長鬚人的下一波攻擊。「長鬚怪你真的太遜了,攻擊真虛啊!」

「虛你媽的!」連續幾次攻擊失利,長鬚人火了,兩人於是打得不可開交,

而結界之外,顧盼匆匆忙忙跑到吳雪桐身邊。

吳雪桐還是一動也不動的,但是眼神卻像是對顧盼有反應一樣,視線一直集中在顧盼身上。

「學姊妳聽得見我嗎?學姊?」顧盼緊張的在吳雪桐面前不停揮手,試圖喚醒她。怎麼辦,到底該怎麼做才能讓大家恢復正常?

就在顧盼焦急地想著辦法的時候,忽然一股力量抓住她腳踝,將她硬生生拖走,顧盼狼狽地摔倒在地,同時,那股力量用一種極快的速度將她拖往月判與長鬚人的反方向而去。

「啊!」顧盼嚇呆了,那個緊抓住她的力量太強大,速度又快,她根本沒辦法掙扎,混亂中抬頭一看,才發現抓著她的是跟剛才那些青色小鬼相似的妖怪,

只是背上多了一雙黑色的枯骨翅膀,小妖怪死命拽著她,往前方不知何時出現的黑色裂縫奔去。

「放開我!」顧盼傻眼了,她從沒想過自己可以在短短一天內遇到這麼多怪事,但那妖怪力量奇大無比,她根本沒辦法掙脫,才被拖行幾分鐘,手臂與膝蓋磨出了大大小小的傷痕,全身就痛得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靠妖!人家叫你放開你沒聽到嗎!蠢妖怪!」

就在這時一道熟悉的聲音響起,一本厚重的牛皮書冊砸中小妖怪的後腦勺,

強大的力道讓小妖怪登時昏了過去,永無止境的拖行終於停了下來。

「學、學姊?妳能動了?」顧盼狼狽的坐起身,看見吳雪桐恢復正常,內心一陣感動。

「顧盼,妳有沒有事?」吳雪桐伸手扶起顧盼。「靠妖!都流血了啦!」

「學姊妳又罵髒話……」

「哼,對妖怪不用太客氣啦!」吳雪桐聳聳肩,不過馬上又補了一句。「不過別跟我爸說喔!」

「好。」看見吳雪桐恢復平常的模樣,顧盼笑了。

吳雪桐還來不及訝異顧盼心中居然會冒出笑意這件事,馬上就發覺黑洞裡跳出更多顏色深黝的怪物,伴隨著詭異的惡臭,四周的空氣也變得凝重了起來。

原本的陽光被烏雲籠罩,天色陰沉得像是日蝕了一樣。

到底是誰准他們隨便跑到人間來作怪的!一股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的憤怒佔據了吳雪桐,她彎身撿起山海經,一個奇怪的想法突然竄進腦袋。

她記得小時候父親曾經說過,所有的妖怪的根源都來自山海經,所以如果要幫那些無路可走的妖怪找個歸處,山海經會是最好的地方。

那時她還聽不懂那是什麼意思,妖怪明明有妖界可待,怎麼會沒有歸處呢?

但此刻,那股憤怒伴隨著莫名的衝動,吳雪桐將顧盼拉到身後,隨意翻開了手中的山海經──

「我沒有允許你們來人間,通通給我滾回山海經去!」

霎時間,那些原本虎視耽耽想要接近她們兩人的妖怪忽然像被極端的壓力壓迫一樣,紛紛發出淒厲可怕的怪叫,被一陣像龍捲風一樣的氣流席捲起來,最後縮進吳雪桐手中的那本山海經之中。

強大的氣壓讓吳雪桐差點就要抓不住山海經,但就在此時,顧盼的雙手不知何時搭上了吳雪桐的肩膀,一股來自遠古神祕的力量像金色的泉源般湧入了吳雪桐身體裡,她深吸了一口氣,在小龍捲風將妖怪收入書中那刻,奮力將沉重的書頁闔上。

倏地,她倆眼前的黑色裂縫緩緩的闔上,不知何時陰沉的天色也恢復晴朗,下一刻,原本靜止在馬路上的人車開始動了起來。

一切,恢復原本的平靜,彷彿剛才的失常根本沒有發生過──

吳雪桐跟顧盼錯愕的對望,彼此眼中都有滿滿的疑問。

「哎喲!這樣不就沒有我出場的機會了嗎?」

此時,月判悠悠哉哉的拎著一個黑色的小東西走了過來。

◎本文經作者同意轉載

(故事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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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3 weeks later...

書名:黃泉幻異錄

作者:沒力史翠普

繪者:柳宮燐

「那個長鬚怪呢?」顧盼有些疑惑,那個長鬚人與小妖呢?都解決了嗎?

「在這。」月判晃了晃手中的小黑球,兩人這時才發覺那像是巫毒的皺縮人頭一樣,是個小小皺皺的臉,被長而乾燥的毛髮所覆蓋,皺皺的額頭上被寫上一個金色的符文,看起來就像是被封印了一樣。

「這是什麼?」吳雪桐才好奇的靠近就被邪氣嚇退了好幾步。「好噁!怎麼這麼邪門!」

「呵呵,還不是你們人類弄出來的。」月判皮笑肉不笑,他跩跩的瞥了吳雪桐一眼,又問。「妳該不會是附近城隍廟的千金吧?」

「你為什麼會知道?」

「嗯,這附近惡名昭彰的人不多,而且妳剛剛比一般人類早恢復行動吧?」

「對啊,我看得見所有狀況,只是身體沒辦法動,可是後來突然又能動了,為什麼?」

「這事不好辦,不如妳帶我們回去見見你們老大吧!看他到底在打什麼如意算盤。」

「不准你用這種口氣說我們城隍爺!」

「喲!小小人類跟城隍大爺這麼親啊!真有趣!」

「你才是哪根蔥,少瞧不起人了!」

吳雪桐跟月判像是天生看對方不順眼一樣,邊走邊吵,就這樣三人回到城隍廟,廟埕前,吳伯伯與黑衣白衣已在門口候著了。

「喲!老吳!」一見廟公吳伯伯,月判笑了,他隨手晃了晃手中的小人頭,

黑衣白衣臉就綠了,兩人匆忙跑了過來,又把那個小人頭接走了。

「這兩個小朋友還是這麼有研究精神啊!」月判冷冷地笑著,教人看不清他笑容底下到底是諷刺還是稱讚。

黑衣白衣能只回頭隨便乾笑幾聲就趕緊捧著皺縮人頭逃走了,比起跟月判相處,他們寧願跟奇怪邪氣的怪物共處,也一點都不想惹到怪裡怪氣的月判啊!

他整人的手段可是出了名的怪異,想保住小命還是快逃比較好。

「月判大人,今天怎麼會時間到小廟來?」

「來接新員工啊!」月判皮笑肉不笑,「老頭知道了嗎?」

「大人已經在裡面等您了。」吳伯伯微笑,他瞥了一眼顧盼,對吳雪桐打了個手勢,讓她帶顧盼去包紮,這才領著月判進入城隍廟。

見父親把那個陰陽怪氣的男人帶走,吳雪桐鬆了一口氣,她帶著顧盼繞過廟門,走向一旁的四層樓建築。那是城隍廟特別蓋給進香團住的香客大樓,他們父女平時就住在香客大樓的一樓。

「顧盼,妳還好嗎?傷口會不會痛?」

「還好。」見學姊生龍活虎的樣子,顧盼放鬆了下來。

她好奇地四處張望大樓內的陳設,除了簡單的客廳之外,其他地方都收拾得乾乾淨淨的,只有吳雪桐的房間有點凌亂,成堆未疊的衣服堆在床邊。

「妳要不要先洗個澡?這樣比較好包紮傷口。這是乾淨的衣服跟毛巾,浴室在那邊,我先去拿醫藥箱喔!」吳雪桐將衣服塞給顧盼後,便匆匆轉身,跑回廟裡拿醫藥箱了。

顧盼來不及回話,只能呆呆看著學姊跑走,過一會兒才乖乖走進浴室梳洗。

等到吳雪桐帶了醫藥箱回來時,顧盼也梳洗完,換上吳雪桐的長T恤,頂著濕漉漉的頭髮走了出來。

「哇!妳洗澡真快!」吳雪桐有點驚訝,但卻快速的從抽屜裡拿出吹風機,拉著顧盼到書桌前,很自然就幫她吹起頭髮,彷彿已經這樣做過千百遍一樣。「頭髮要吹乾才不會感冒。」

「嗯,謝謝。」顧盼乖順地坐著,原本濕潤的髮絲被吳雪桐細心的烘乾,她的手指輕輕地按摩著顧盼的頭皮,熱風吹拂著頭頂,溫度不燙,卻很舒服。

顧盼默默盯著書桌鏡子裡反射出來的吳雪桐,仍然覺得學姊非常奇妙。

她看得到妖怪,甚至能用山海經把妖怪送走,雖然常常罵髒話,可是卻是個細心又溫柔的人,雖然只過了短短一天,顧盼還是不太敢相信自己真的能夠交到朋友,而且,還是一個對她這麼好的朋友。

在顧盼稀薄的印象裡,就連父親都不曾幫她吹過頭髮,為什麼學姊會對她這麼好呢?

「妳是我人生中第一個朋友喔!」像是察覺到顧盼的疑惑,吳雪桐忽然淡淡地說了一句。

「嗯?」

「我不是一個很好相處的人,我看得見,也聽得見人以外的存在,但沒有人相信我,也沒有人能了解我,所以從小就常被當成怪物看待。」

「以前會為這種事情很難過,但我爸說,一般人都是很膽小的,遇到比他們懂得多的人會害怕,遇到跟他們不太一樣的人也會害怕。」

她頓了頓,又說,「可是,我聽得到他們心裡的聲音,我知道,那並不是害怕而已。」而是厭惡與噁心,而是認為她在吹牛,把她當成謊精看待。

吳雪桐沒把話說完,可是她落寞的表情看在顧盼眼裡,卻讓顧盼心中湧現了一股莫名的感受。

「嗯,我也是。」

「我知道。」兩人靜默了一段時間。

也許是因為兩人的過去太過相似,被嘲笑、被輕視,被罵怪物,被欺負,對這兩個國中小女生來說,世上最殘酷也最令人無法理解的,莫過於那些為了嘲笑或欺負他們而來的同學了。

小孩的殘酷常常是大人無法理解的,但同為「看得見」的伙伴,吳雪桐跟顧盼之間的確有一些別人無法輕易理解的默契,那種感覺,就像是兩人早已認識很久一樣。

「頭髮乾了,我幫妳處理傷口吧!」

「嗯。」顧盼轉過身,讓吳雪桐幫她擦藥,大部分的傷口都不嚴重,只是擦破皮而已,只有膝蓋的傷比較嚴重,整片都破皮流血了。

「還好,只有膝蓋的傷口比較嚴重,其他都還好,妳會很痛嗎?」

「還好。」

「那就好。」貼上最後一片膠帶,吳雪桐微笑著收起散落在床邊的藥膏跟繃帶,就在這時,一小罐藥膏忽然從她手中滑落,滾到了地上。

吳雪桐彎身想撿的那刻,在她身後忽然出現了一個黑色裂縫。

一開始只是一條細微的黑線,然後黑線慢慢變粗、擴大,彷彿空氣被撕裂了一樣,從那裂縫中,伸出了一隻巨大的手。

「學姊,後面──」顧盼才剛開口想警告她,那隻巨大的手已經掐住吳雪桐的手臂。

「是誰?快放開我!」吳雪桐嚇了一跳,但那巨手的力道太大,她不僅掙脫不了,還被拖往空間的裂縫。

「學姊!」顧盼慌了,連忙跳起來抓住吳雪桐的手,試圖將她拖回來,但顧盼跟吳雪桐的力量根本就敵不過那隻巨手。

在顧盼加入拉扯後,黑洞裂縫中伸出了更多枯瘦、青綠的手,他們死命亂抓亂拽,力量奇大無比,尖尖的指甲將兩個女孩抓得全身是傷。顧盼拼命拍掉那些緊掐著吳雪桐的小手,但同時兩人卻被更多妖爪攻擊。

此刻,吳雪桐才深刻的意識到人在遇到危急的狀況時,會有一種全身的力氣都被抽乾,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鎖緊,連尖叫或呼救都發不出聲音來的感覺。她好痛,全身都很痛,那隻巨手幾乎就要把她的右手擰斷了,反而感覺不到身體上那些零零碎碎的皮肉痛。

她知道自己就快被拖進黑洞裡,她還想逃,但眼前卻開始變黑。

一切變得模糊,連顧盼的臉都快要看不見了。

「學姊……學姊!」顧盼慌了,為什麼會變這樣?

為什麼她們會一再遇到這種事情?到底有誰可以救救學姊?要是被拖進了裂縫會不會死掉?

她不希望她死掉啊!她是她唯一的朋友──就在顧盼快要拉不住學姊,自己也快被拖進黑洞裡,當顧盼的意識也開始模糊的時候,一個聲音撞進她腦海裡。

「我給妳一天的時間考慮,如果妳願意接受徵召,可以用這塊令牌找我。我叫月判,要記住喔!」

「月判……月判!」

一滴滾燙的液體從眼眶泛出,顧盼不知道那是什麼,只覺得身心都被黑暗籠罩,她再也感覺不到,再也聽不見任何聲音,卻只記得那個名字,月判──「嘖,既然叫了我,要乖乖負責喔!我可不做免錢的事。」突然,一道帶點輕挑的冰冷語氣穿透了黑暗,同時有一道金光從空氣中爆開。

月判手執金色的判官筆,輕巧地在空中畫下幾個神祕的蔓草符號,那些符號迅速的融入空氣中,化為又細又密的金粉,包圍裂縫。

裂縫先是緊縮,而後忽然劇烈震動了起來,原本已經拖著吳雪桐跟顧盼沒入黑洞中的巨手忽然從天而降,已經因為黑洞裡的毒瘴氣昏迷的兩個女孩狼狽的摔落地面,黑洞則被金粉吞蝕。

脫離了黑洞的巨手在地上不停翻滾,黑色的血液灑得到處都是,沾到血液的物品開始腐蝕,發出可怕的惡臭。月判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隨手一畫,一勾,黑色巨手居然開始縮小,越縮越小最後皺成一個球。

◎本文經作者同意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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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文∕沒力史翠普

  有時候,會突然有些句子從腦海中湧現。

  有時候那是一些畫面,有時是一些對白,也有時,是在黑暗中,看見某個纖細的身影朝我走來。

  顧盼的身影,是在去年春天的某個夜晚,悄悄地浮現在我的腦海的。

  剛開始只是因為在古書上看到形容華胥國的一段話。

  古代人對於神仙的價值觀一向是羨慕他們沒有煩惱,也沒有愛恨情仇。他們永遠是六根清淨,八風吹不動的,若是得道成仙了,更得斬斷七情六慾,神仙是不會談戀愛也不會踰越道德的。

  (但同時也有許多戲曲與故事,是講述神仙犯戒被打下凡間輪迴受苦的,有時候看到這樣的故事會覺得很有趣,似乎神仙也會有感情上的困擾呢。)

  看到華胥國資料的當下,我心中浮現的疑問是,生在一個無情無慾的國度,擁有這樣的性格與血脈,到底會是幸福?還是不幸呢?

  如果她不是住在華胥國,而是活在現代社會的台灣呢?感覺不到情緒,不會哭也不會笑的她,幸福嗎?

  真的只要六根清淨,感覺不到喜怒哀樂,就會擁有逍遙的神仙生活嗎?

  身為一個寫作者,有時為難的總不是沒有靈感或想不出題材,而是有個故事一直站在角落等你,充滿耐心,也充滿焦急。

  這個故事的大部分我都是在一年半的時間內慢慢完成的,出書前又花了幾個月的時間重新調整,加入新的東西,一邊趕工作一邊趕稿,很多時候都覺得自己快要燃燒殆盡了,可是又明確的知道,時間到了,也該是把這個故事端到大家面前的時候了。

  顧盼跟月判官是我非常喜歡的一對角色,而在此故事中出現的其他角色,不管是神仙、鬼神或一般人,對我來說都是活生生的存在,他們有血有淚,有不得不面對的事情,也有各自的困擾。

  正因為是這樣的活生生,在漫長的寫作過程,總會一邊敲著他們的對話,一邊忍不住微笑起來。再沒有什麼比愉快的貢獻自己腦內藏著的故事更加令人興奮並且滿足的事了。

  希望大家可以好好享受這個故事,她將會是一個很長很長的故事,而我將會一本接著一本,慢慢為大家展開這個奇妙又美麗的世界。

  這本小說非常榮幸邀請到擅長中國風的漫畫家柳宮燐繪製封面,作品細緻優雅的她,在百忙之中硬是撥出時間為這個故事繪圖(好吧其實是被我盧的XD )真的讓人開心得不得了。

  也希望大家會喜歡這個封面與這個故事喔。

  ◎本文經作者同意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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