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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終相信對她的感情是愛情

但為何當我讀周芬伶《紅唇與領帶》時會感到害怕呢?

「女孩們爭風吃醋的情形和異性一樣普遍,......我的日記裡只有女人的名字......當我們傾慕一人,照她的形象活著,不是愛與美的最高完成嗎?」讀到這裡我是喜悅的,多像是我的心情!

之後,我卻皺眉

「他們的形體優美有點距離,但似乎更具有生命的說服力......有些人刻意滯留在童男童女的階段,維持單性的生活......當一個男子走到她面前,告訴她:『我找到妳。』女子便變成一朵花了,在這之前,她只是個人,至此,她才是女人。」青春的愛戀,竟只是一時迷幻嗎?三年來,我第一次懷疑自己認定的女雙身分,雖然我清楚地知道,抱著這份愛是我唯一的驕傲

大家有被文學作品影響認同的經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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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我來串場一下。

在周芬伶的自傳體散文中,屢屢有女性書寫的成分在,無論是女性的內心還是女女書寫。

推薦一篇,收錄在《汝色》中的〈與悠悠〉-

  Eve,我與悠悠因劇場認識;也因劇場分離。每年一度的話劇比賽。她與兩個男同學合演<荷珠新配>,那時她才剛進大學,當新鮮人才幾個月而已,我雖在台下當裁判,年紀還未滿三十。她是長高個子,瓜子臉,一雙鳳眼飛揚跋扈,微翹的鼻尖十分俏皮,舞台上的扮相及肢體動作具有雕塑般的美,演出自然生動,心想這個女孩潛質驚人,那一年她輕而易舉地拿到最佳演員。才想收羅進我的劇團,她倒自己加入了。自從一九八○年的實驗劇展演出<荷珠新配>、<凡人>、<我們一起走走看>、<傻女婿>,小劇團運動風起雲湧,據估計那時的小劇團至少有五六十個,且不包括校園劇團。我對戲劇活動一直維持業餘性的熱愛,在學校也教授現代戲劇課程,沒想到十年劇運把我推進不可自救的漩渦中。

  Eve,你去的那個島國,長年如夏,也有椰林檳榔樹、鳳凰束雞蛋花,風光一如南國台灣,但貧富差距懸殊,有錢的人廣屋華宅,傭僕無數;道路上到處是醉倒的流浪漢和乞討的孩童。如果複製生物技術施行,嘉惠的將只有富人。以前你提起複製人,它不是人的複製品而是替代品,過程是將女人的卵細胞與女性乳房細胞植成胚胎,利用電擊將兩個細胞融合,然後植入第三個女人也就是孕母的身上,結果生下來的孩子將長得像提供乳腺細胞的女人。女性無性生殖的工程一旦完成,女人將可創造自己的王國。你說如果悠悠是芬多斯羊,你願意當蘇格蘭黑臉母羊,只要再找一隻蘇格蘭黑臉母羊,那麼一頭芬多斯小羊即將誕生。你懷著這樣的夢想離去,割取悠悠的乳腺細胞將之冷凍,是否你想複製悠悠再續三生三世的姻緣?抑或只是抱存復活的夢想?

  較近距離地看悠悠,那時我正為劇團編導一部戲<生力麵進行曲>,排演中有人大喊:「悠悠穿裙子!來看悠悠穿裙子!」經不起眾人取笑,悠悠叉開細又長的手腳癱坐在椅子上,故意把腳張得開開的,她身上那件白色蓬裙長洋裝,就像搭帳篷一樣搭在椅子上,只露一張小巧油黑的瓜子臉,並吐出一句髒話:「你他娘的!」我皺了皺眉頭,心想這女孩怎麼破格又粗魯,這才看清楚台下的她粗豪爽朗似男孩,喜歡跟男孩子勾肩搭背稱兄道弟,聽說有時還會跟男孩子打架。生長在兄弟眾多的家庭,父親個性暴戾,再加專門毆打軟弱的母親和大姐,悠悠為保護她們常常頂撞父親並與哥哥們打架。父親不敢打悠悠,悠悠長得高大漂亮聰明,跟父親一個樣。念書不多的母親嫁給父親吃足了苦頭,他瞧不起妻子,常常當著子女的面羞辱她,大姊跟母親一樣,看見父親就躲,越躲越被辱罵踢打,大姊的神情越來越恍惚,悠悠最愛大姊。

  Eve,複製羊桃莉誕生了,你剪下所有關於牠的資料,並買下一只以桃莉為造型的Swatch手錶配戴,戴在腕上,你喜歡各種卡通造形與圖案的文具和用具。在世俗的定義上,你是不婚的單身貴族,不再年輕的處子。在我的眼中,你是拒絕長大的童男童女之混合,活在卡通世界的科學怪人。小時候你母親為了讓你用功讀書,把電視鎖上。你還是有辦法撬開偷看,或是父母親在樓下看電視,你坐在樓梯上陰影中窺視,到現在你仍是電視迷,每搬到一個新地方,最重要的便是弄部電視。第一頭複製牛誕生不久又死了,替代生物體不如原生物體健康。人死了之後,誰來替代我們,那替代者是我們嗎?它也會複製悲歡愛慾顛倒夢想?輪迴宿命身世記憶?你說你長得最像父親,與他卻關係冷漠,從小拋下你們母女出國留學,回國後又常外出造橋梁開馬路,第一次見面,你已經三歲了,躲在母親身後不肯讓他抱,久而久之,他也放棄抱你。你總把自己的性向歸咎父親,視之為對男性排斥最大的根源。但你越是強調這點,我越覺得你是愛著父親,就像兒子戀著父親。

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悠悠死後誰來複製一個她?

  悠悠從小就愛表演,再遊覽車上最會搶麥克風的就是她,才三四歲在人前自我介紹:「大家好,我叫悠悠,今年三歲,我會唱歌也會跳舞,現在我要唱一首歌,啦啦啦嘿!」從小學到中學,悠悠不記得參加多少次歌唱舞蹈話劇比賽,父親喜歡帶著她四處炫耀,說多少星探要請悠悠當電影明星,他都以家世清白不能出戲子拒絕他們,父親是國小校長沒有人敢懷疑他的話。悠悠贏得父親的愛,這讓哥哥們瞧不順眼,有事沒事就想揍她,她才不屈服就算被揍扁也要反擊,粗話髒話她什麼都敢罵,哥哥一面揍她一面罵:「打死你這矮鬼,小馬屁精,打得你長不大!」悠悠偏偏會長個子,才國一就一七二公分,比哥哥還要高。

  悠悠進劇團不久就跟我的學生浩雲在一起,浩雲身高一百八,外表憨實,其實很聰明,人人都說他罩不住悠悠,悠悠卻很癡心,她對浩雲像是大姐姐照顧小弟弟,浩雲有「戀兄情結」,覺得哥哥樣樣好,開口閉口我哥怎樣又怎樣,悠悠總覺得他們中間夾一個人,她跟哥倆談戀愛,雖然她還未見到浩雲的哥哥。悠悠沉浸在愛情中,與浩雲合作幾部戲,把浩雲帶到得大專話劇杯最佳男主角,看到這些熱愛戲劇的年輕人,我彷彿發現寶藏,覺得他們個個比我好,個個比我有前途,雖然才產後身體還未修復,常常抱著小奇奇跟他們一起排戲。賴聲川的<那一夜我們說相聲>把許多從不看戲的大學生拉進劇院裡,淡江的「河左岸」、台大的「環墟」也紛紛推出實驗性的作品,李國修退出「蘭陵劇坊」重組「屏風」,「蘭陵」的前身是「耕莘實驗劇團」。我曾參加寫作班的演出,扮演林黛玉。其時,田啟元以國內第一個愛滋病帶原者被媒體轟炸報導,那時他才念師大美術系一年級。

  Eve,念自然科學的你,再大學迷上唱歌,校園歌曲正流行,你跟幾個同學合組一個合唱團,其他人都會玩樂器,你卻有一副好嗓子,聲音低沉有磁性,最適合唱藍調、貓王和羅大佑,你身高不高看起來卻很高,可能因為你肩膀較寬腳較長,大眉大嘴,大頭大臉,看起來有些怪,可是聽眾喜歡你侉侉的調調。在家裡你安分守己,穿裙裝寡言少語,成天躲在房裡。偶爾寫幾首詩卻不敢發表,只好把它編進歌曲裡,那時候演唱會很單純,拿幾把吉他在草地上或搭個棚子就唱起來,<抓泥鰍>、<今山古道>、<月琴>、<外婆的澎湖灣>,連大陸人都朗朗上口。你第一次聽民歌手把余光中的詩唱進歌裡,心中澎湃似回到詩經樂府唐詩宋詞的年代,詩與歌別離久矣,我們的流行歌得了失語症,只那幾個字顛來倒去,要不然就已嗯嗯喲喲帶過,詩經宋詞不就是當時的民歌流行歌曲的歌詞?詩與歌結合方成就詩藝的盛世,我們何其有幸碰到一次,你發誓要唱出時代的心。

  悠悠的畢業劇展自編自導自演,她要我給她意見,我能給她什麼意見,不過是鼓勵支持,那時我對她的印象不過是漂亮愛出風頭的大學生,只要一畢業就會忘了戲劇這回事。我替她找場地並參加她的排演,彩排那天颱風來襲,她開著借來的卡車運載道具,自己一個人翻過一座山來到我門前,開門時見她渾身濕透,頭髮披到臉上滴著大顆大顆的水珠,嘴唇發紫不斷顫抖,但還是一副不在乎的樣子,全神貫注排戲演出。在燈下看她的臉,慧黠靈巧,直覺這女孩不簡單,裡裡外外都美好。那齣戲演出成功,透露強烈的女性自覺。這不太妙,浩雲站在她身邊有點呆。悠悠說浩雲是第一個把她當女孩子疼的人,這真不是戀愛的好理由。

  悠悠是我的學生中少數出國攻讀戲劇的女孩,要在劇場中混,除了天份還要肯吃苦,戲劇人一半是藝術家一半是工人,有誰想到舞台上的王子公主畫個大花臉卻要忍受冷便當睡在卡車上戲台上?悠悠原來讀建築,出路極好,她卻執意要念戲劇,剛好她家在辦移民,便一起定居美國。剛到美國不久,父母鬧離婚,大姊精神分裂,悠悠搬離家裡,一個仁租屋專心讀書。浩雲還在當兵,為了賺錢買機票回台灣看他,悠悠在快餐店打工,也當過空中小姐,聽說她動作粗魯,在飛機上打破好多杯子,還冒出一大串粗話,她的臉蛋和身體真是兩回事;氣質和聲口也是兩回事。

  上解剖課時,大體都是男性,人死後最晦暗的部位竟是性器,那豎立父權與宗族制度的標誌竟是如此醜陋?那是愛慾神秘的泉源嗎?是遺傳基因聯結的所在?到底在那個基因聯結時發生意外,生下這歧異的你。人類能夠敏感地發現這歧異卻又說不出所以然。小學時有許多女生迷戀你依賴你,你感到英雄式的愉悅,那應是最單純最美滿的樂園。直到你領悟兩性之事,那樂園便幻滅,童年也結束了。讀到情慾文字時,竟因浮現女體圖像而戰慄,不應該是這樣但又無法更改。中學時你因自棄變得十分肥大,懨懨地步行回家,走過義美吃一個霜淇淋,走過金葉買一個巧克力蛋糕,反正這被子都不想結婚談戀愛,苗條漂亮又有什麼用?學校裡也有同學互遞情書,但都是美麗的愛更美麗的,同性之間挑剔得更厲害,那是自戀吧!那些女孩一上大學,最早交男朋友的就她們。我們都曾如此自厭厭人,在純白年華逃避肉身愛慾,任食物漲滿胃囊淹至口腔,任肥白無色的脂肪堆積自腳趾腫大至臉龐,這樣便養成癡呆空洞的表情,以食慾和脂肪對抗肉慾,以笨重體形對抗青春年少。

  悠悠在美國的那幾年是我最忙碌的皆對,在台北與台中之間奔跑,教書、寫作、排戲、煮飯、洗衣、育兒,樣樣事都需要你,讓你有超人的錯覺,譬如說,你自覺把孩子帶得很好,他會彈鋼琴寫詩沒有蛀牙沒有近視,帶出去人家說好漂亮的小孩,你全部接收相信;其實你根本心不在焉,孩子要求你陪他玩一下,你沒好氣地說,你沒看見我很忙嗎?我不是在你身邊,你不會自己玩。又譬如說,你自覺精於廚藝,三十分鐘煮好一桌菜,孩子跟他爸都吃得狼吞虎嚥,連連誇道好吃,你也全部接收十分相信;其實你連食譜都沒翻過完全土法練鋼,只是捨得買最貴的材料,把它們煮熟具有可食性就算了。我的心早就飛往天外,那幾年去了美國、大陸、香港,看了很多戲,東西方戲劇原來沒有交集,西方寫實劇場走到窮途末路,布萊希特取法中國京戲的詩歌與程式化的表演,形成史詩劇場的概念;安東尼亞陶受峇里舞蹈影響,提出西方戲劇只是戲劇的替身而非自身,將表演回歸原始儀式。一九三○年代梅蘭芳到莫斯科,就在垂吊著水晶燈的大廳中,既末著戲服亦未沾粉墨,就地演出<打漁殺家>,有女子裊娜身段,有搖櫓打殺歌舞自報家門,圍觀者如臨其境如受其慟。在場有史丹尼夫斯拉夫斯基和布萊希特,謂之東西方戲劇之吻亦無不可。

  我到大陸考察戲劇,那時剛開放不久,人民藝術院的導演說他們正在尋求第三條出路,有別於歐美的表現手法與俄國史丹尼夫斯拉夫斯基的寫實手法,乃是建立在國劇表演程式之上的民族性表演體系。乍聽到「民族」這兩個字真覺刺耳,我們是化外之民來自沒有戲劇傳統的蠻荒之地?在一場戲劇座談中,一個大陸導演說台灣搞顛覆大陸講專業,台灣小劇場其時多是非專業人士,因此可以顛覆一切形式,無情節無文學劇本亦無主體,一下子五六十個劇團搞得灰飛煙滅。大陸的遵從寫實,專業分級分工,一個大劇院養活六七百個專業戲劇人士,光光製作道具就有一個大工廠,一個戲劇學院畢業的學生,從最基層的地方劇團幹起,又混到二三級演藝人員,演一齣重要的戲,恐怕得花半輩子,他們哪有力氣搞顛覆?一路上聽大陸人說搞這個搞那個,我們一個個臉紅耳赤,問我們搞什麼的,我們都說沒有沒有。我問河左岸的導演,敢不敢留下來作戲,他回說不敢。其時高行健的劇作屢屢被禁,出走至法國巴黎,一個城市養活三千個劇團的地方。

  Eve,為了考進醫科你瘦成嬉皮青年,被榨乾的脂肪少年荒蕪了愛情,美貌少女偷睨著你,你並不要美貌也並不一定要少女,實習那一年有一個肥肥的護士,年紀也不輕了,你卻偷偷喜歡她。看多了瘦嶙嶙的屍體和病患,肥胖的肉感即是生命感,同學們喜歡嘲弄那個胖護士,你為她辯護抵擋,辯護不過便氣著一走了之,實習結束時,你想跟她說話道別,胖護士擠在狹窄的護理站中正呆視著牆上的電視,你一個衝動跑上前去,她剛好彎腰去撿什物,你看到她的絲襪裂成百葉窗狀,一節節肉團從膝蓋湧進裙子裡,聽你叫她,她惡聲惡氣大叫:「幹什麼?你沒看到我在忙嗎?」原來她要撿的事胸襟上掉下來的扣子,同時你看到廉價起毛球的紅色胸罩露出大半個豪乳,你為她感到羞慚,心想完了我的初戀。在這之後的許多年,你都不敢發動愛情攻勢,有一個怒氣沖沖豪乳的愛情保鑣監視著你的行動,你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讀《塊肉餘生錄》,很喜歡這書名令你想到另一塊肉,且書中的胖保母常因肉顛掉扣子。在那個貧困多災的島國,這本書是你隨身攜帶的鄉愁。

  住院醫師階段,父母親開始逼婚,還最好嫁給醫生,有一個世交醫生家庭發動攻勢,輪流派人去探望你,約你吃飯,為了逃避騷擾,不斷換醫院,從南逃到北,老是停留在R1階段。父親寫長長的信告訴你:「沒結過婚人生是個殘缺,也永遠是個不成熟的孩子。」母親的方法較聰明,不直接逼你,只是流淚說:「想到沒人照顧你,我死都不瞑目。」話說至此,逆知道台灣待不下去了。選擇那個島是聽說那裡女醫生比男醫生多,沒想到那裡的醫學院簡直是個聯合國,有西非南非來的黑人,也有紐西蘭澳洲派來的修女,她們都很優秀也很用功。上課時老師寫的英文像蝌蚪文,考試前借筆記借到半夜,成績公告就貼在解剖室外的牆上,像斬首公告,發布的時間就在晚上,你摸黑到解剖室看成績,四下無人陰風慘慘。星期假日,西南非同學約妳去看脫衣舞,修女同學約你去教堂懺悔,剛看完脫衣舞確有懺悔的必要你也就去了。心想完了我的青春就要埋藏在這裡。

  悠悠有一次從美國打電話給我,說老師我結婚了跟浩雲但我非常不想結婚。浩雲當完兵到美國,人生地不熟天天纏著悠悠轉,悠悠已經擁有自己的公寓和生活圈,並為當地的劇團作舞台設計,夜夜都得趕圖作模型,她住的公寓是地下室,窗口可以看到馬路和行人的腳,排水溝熱氣蒸騰,悠悠覺得自己像地底的田鼠,野火燒田,無處可逃。浩雲不斷吵著結婚,他覺得快要抓不住她了。偏偏這時浩雲的哥哥浩天來到美國,因為浩雲老是讚美他,又因為他的影子存在他們之間久矣,悠悠幾乎第一眼就愛上浩天,她勇敢地表達自己說只要有一絲可能絕對會等他,浩天說你是我兄弟的老婆,一絲可能也沒有。浩雲知道這件事情更加逼著要結婚。悠悠告訴我這如同電視劇般的情節,我說一團濫帳,你怎麼可以就這樣糊糊塗塗結婚。

  有多少人結婚不糊塗,我自己才根對方交往不到兩個月,連他的父母都沒見過就結婚了,男方以為我先上車,後來才發現我還在車外徘徊。雖然常後悔結婚,可孩子真正迷人,他從小跟我在劇團混,有時演員的台詞動作會在不經心的時刻模倣一段,讓人驚喜狂亂吻之不盡。有一次慶功宴開舞會,兒子跟我一下跳熱舞,一下跳貼面舞,那時他才一歲多,跳貼面時還得抱著他,離地起碼有六十公分,團員笑得滿地打滾。有人說小劇場運動是青少年次文化,他們在其中找到自己的美學和政治,在解嚴前後與權利重組共同起舞。雖然看了許多戲,很少受到震動。不寫詩的田啟元編導的戲很有詩意,他玩性別也玩語言,尤其能捕捉文學原型,<水幽>取材自白蛇傳,開場的一連串問句頗得楚辭與元曲神髓,舞台畫面素雅簡潔,我每看到好作品總會全身起雞皮疙瘩。戲結束後我們談了很多,他說要來東海找我,我以為隨便說說,沒想到他真的來了,我帶他去看文學院的木蓮花,五月正是花開季節,滿樹白華朵朵像天使面孔,他說真美真美蓮花怎麼跑到樹上去了我要畫下它。他跟我要了紙筆坐在木蓮花下,我說要去上課,他沒管我,下了課還坐在那裡,天都快黑了呢,真是怪人,不過我一向喜歡怪誕。他在我的研究室栽筋斗,亂丟紙屑一點也沒走的意思,還問可不可以住在我家。我怕他把我當作媽媽所以沒有留他,如果我知道他沒有活多久就不會那麼殘忍。聽說他走時母親也沒去看他,屍體被推到走廊,連太平間都進不了,他的死亡結束小劇場的重要時代,生猛的非主流商業的顛覆精神轉弱了,官方收編的扶持團體與商業取向的劇團成為主流。而木蓮年年開著一樣的花。

  Eve,今年的花重複去年的花,今天的太陽重複昨天的太陽,怪不得人會有輪迴與復活的觀念,這毋寧是悲觀中的樂觀,但也因為這樣我們一錯再錯,以為還有機會補救。重複的東西絕對不會完全相同,它總是會有些微的不同,複製生物不等於原來的生物,今天的月亮不同於昨天的月亮。如果你真能複製另一個悠悠,它也不能給你同樣的愛。我們能複製生命卻不能複製靈魂,愛情更不能複製,每一次的愛都獨立完整,不管是生離或死別,愛人不在,愛意永存。沒有一段愛完全相同。

  你在實驗室中電擊悠悠的乳腺細胞和你的卵細胞,它們融合成肥皂泡泡,卻沒有進行分裂,你在實驗室裡嚎哭,怎麼會這樣?原理程序沒有錯,不分裂還是不分裂,其時雷電閃閃,驟雨不歇?是上帝發怒了吧?只有上帝才能造人,人怎麼能夠造人?

  悠悠再次回國,這次她說不走了,還和我組一個劇團。那時我剛逃離婚姻,悠悠也和浩雲離婚,浩天為了逃避悠悠轉往大陸發展。傷心人對傷心人,我們談了許多,終於談成一個劇團。悠悠擔任團長,我是舞台總監。第一齣戲是改編的希臘悲劇<梅迪亞>,悠悠飾演梅迪亞,經歷許多年許多事,悠悠的表演更加生動,嫉妒的母親手刃兒女報復情人,舞台設置在廚房中,安分的廚娘宰殺雞鴨,烹煮食物;當妒嫉的狂風捲起,菜刀變凶器,高湯成毒藥,復仇的女神殺得片甲不留。悠悠耽溺血腥暴力的場面,血紅血污服飾,她走不出這擁擠大紅血紅。我負責導戲,喜歡簡潔空曠的舞台,較抽象的表演方式,但不廢棄語言。但我總會放棄自己的主張,因為我不喜歡強硬也不擅長溝通。

  演出還算順利,北中南共演六場。雖沒有引起廣大注意,倒也穩穩實實連續推出幾部戲,從沒有錢沒有人到有錢有人,劇團結構也面臨改變,新團員加入多是年輕學生,演出酬勞微薄,別人只領一份,悠悠獨領好幾份,我說你是團長可以犧牲一點,她說老師我需要錢。當時她沒工作,後來有工作還是如此說。在金錢上,她完全美式作風,我們之間開始產生嫌隙。

  Eve,<梅迪亞>演出時你來看戲,著迷於悠悠的舞台形象,卻不敢接近她。悠悠忘不了浩天,還到大陸找他。浩天極有女人緣,卻不想被任何人套牢。悠悠再度大膽地吐露情意,浩天冷峻拒絕他。悠悠自虐般地遭受一次又一次羞辱,浩雲也趕來羞辱她,她回來後大病一場,有一天跟我說:「我明白了,我不愛浩天,人不可能愛上一個不愛自己的人,我只是愛上自虐,自虐而虐人。我將找尋真正屬於我的愛。」悠悠掛了你的門診,住院期間你悉心照料她,她一直在研究你,一個兼有雙性特質的女人,熱情勇敢,明朗單純,充滿奇特的能量,並超越了性別,最重要的是懂得愛她。悠悠回顧自己,雖然擁有女性化的外表,吸引的也是男性化的男人,但他們只能接受她的外表,不能接受她強悍的靈魂。過去她一直在男人面前扮小女人,那令她覺得虛假。Eve讓她自由自在,全然不需偽飾。悠悠對我說,原來過去都是錯誤,我不可能真正愛上男人,我對他們充滿敵意。女人之於我如同自身之延長,我是個戲子只愛自己。多麼不可思議,一個女人慾望另一個女人,好像回復到少女情懷,找回永恆的青春。

  你說原來跋涉千山萬水只為遇見悠悠,為此你還去算了一次命。學自然科學的人不相信前世今生,但算命的說詞如此美而有力,他說你前世是好戰的將軍,在戰場上殺人無數,有一天突然手軟不想殺人,你半途逃走,告別愛人並允諾她來世相守,然後皈依佛門,師父開示佛法又教你醫術,你發願行醫救人。相士說完你怔忡錯愕,你沒告訴他職業怎麼就猜到,前輩子是男人,怪不得活得如此辛苦。戀愛中的人相信命運,許多神秘無法解釋。原來我們的生命不斷複製,不增不減不生不滅,只有性別變變變。

  我們的第四部戲由我編劇,結合口述歷史與舞蹈劇場,演出五○年代白色恐怖年代政治犯的故事,也許我的野心太大,想用此劇化解現實與反現實之矛盾。悠悠與團員始終無法進入那個年代,尤其悠悠是外省人第二代又是美國移民,戲劇美學深受美國戲劇教育影響,喜歡挖掘現代人心靈扭曲的面象,自我意識強烈,著重肢體表現;而我想捕捉五○年代真實氛圍,不排至寫實與台詞之表現。悠悠擔任導演,把劇本改得支離破碎,寫實的場面與語言全部刪去。我說我可以退讓。但一句對白都沒有不是很奇怪?悠悠說她不要在戲中出現任何對白。我沉默了好一會,便說我不管了,接著離去。局面不能就此僵住,我太情緒化了。如果這時好好溝通,便不會演變得那麼糟?

  必須把悠悠與我的關係想清楚,我們雖然是師生,現在比較接近夥伴和朋友,但她瞭解我的恐怕只有表面,否則也不會把我歸入老派上一代,又說我搞威權。她不與我當面衝突,因為我是老師,而把不滿宣洩給團員,以至於我再踏入排演場地,氣氛繃得很緊,悠悠不敢看我,我也坐立不安。不久悠悠便跑進廁所嘔吐,她是嚇出病了,認為我對她不滿,不斷挑剔她。我黯然離開劇場,從此保持沉默。我不明白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曾經我們無話不談,我以她為榮。現在彼此隔著一道鴻溝,並存在著敵意。我覺得不被瞭解,又十分挫敗,也許師生本來就不能合作?或者我不應該沾惹戲劇?十幾年戲劇夢就此破碎,悠悠與我都很固執但不夠強悍,如果我們可以面對面大吵一架,又如果可以說服對方各讓一步。然而我們迴避彼此,拒絕溝通。多年來我一直是她的支柱,沒有我的支持她會崩潰,而我活在幻覺中,覺得是我塑造了悠悠,如今卻遭到背叛。劇場存在著一股邪惡的力量,正要摧毀悠悠和我。

  Eve,你不明白悠悠為什麼變得易哭易怒,也不明白我們之間的糾結,只知道她的身體越來越差,她本來就有先天性心臟瓣膜閉鎖不全,現在因為勞累過度壓力太大,常常在排練中暈倒,你制止她不再排戲,沒有用,她說寧願死在劇場上。團員一個個都病了,我也是。在極度沮喪中,我懷疑不該選取這個題材,也許是冤魂重現劇場,積壓已久的血海深仇被引爆,否則為什麼我們一個個痛苦欲死,不知著了什麼魔?悠悠卻以為你們的愛觸犯上帝,她想躲也躲不開,你的愛十分頑固,這輩子是來踐前生之約的,你說。

  你們的愛經歷無數阻撓,颱風、地震、戰爭……,悠悠顫慄,她說不怕人為阻力,只怕天意。天意似乎想拆散你們,否則為什麼災難連連?悠悠好幾度被送去急救,心電圖和心臟超音波顯示心律不整常有幾秒停止跳動,你建議要開刀,悠悠不肯,她不肯耽誤排戲,那是死前的執拗嗎?沒有人說服得了她,我也已經退出劇場,迴避也許可以減輕她的壓力,讓戲排下去。然而悠悠不是死在劇場上,而是在睡眠中停止呼吸,送醫急救,CPR沒用,你用電擊,悠悠的身體因電擊不斷震動,但她沒有再醒來。

  Eve,為此我深深自責,我不該逃避只為舔癒自己的傷口,放任悠悠摧殘她的身體,我也不該同意和悠悠共組劇團,她已沒有家,把劇團當作生命和家。她忠於戲劇,我卻沒有,這世界上真的存在復仇女神嫉妒女神,一旦喚醒她,她摧毀一切一條性命也不留?而我知道你也深深懊悔,沒有堅持開刀卻堅持愛,愛是一把刀,病又是一把,悠悠被兩把刀戳死,不!是三把,我是第三把刀。也許還有第四把,但我們不知道是什麼人握住它。

  因為悠悠我不再踏進劇團;因為悠悠的死令你再度出逃。自從九二一地震之後,文化藝術團體急遽萎縮,屏風停演,許多小劇團紛紛消失,果陀早已轉向商業劇場。台中原先有七個劇團,觀點轉往新竹發展,他們的裝置藝術展就在霧峰,九二一當天,所有的展品四分五裂,木板壓克力板被災民拿去遮雨當帳篷,現場屍骨無存,其中大多為名家作品,他們也算一級災民。其他劇團拿不到文化基金會補助的,不是停演就是重組。八九○年代小劇場的光輝十年已然過去,我有幸目睹其盛況,卻不幸被不知所以的邪惡力量趕下舞台。而悠悠隨劇運而生,因劇場而死,生命雖短暫,卻盡其所有綻放光芒,她是戲劇之子,死在生命的最高潮。田啟元自知將死而鞠躬盡瘁,悠悠不知命之有時,突然遭到死神襲擊,更令人悲之無盡。

  Eve,我們都無法接受悠悠的死亡,昨夜她來到我的夢中,向我傾訴一夜,她的生命依然濃烈鮮明,我已經找到紀念她保存她的方式。凡是存活過的不會消失,凡是愛過的將掌有一刻永恆。悠悠臨去時跟我說:「那個世界比我們想像美好,不要召喚我,我不願再醒來。」所以請你放棄復活的夢想與嘗試,斯人已渺,琴弦已斷,你何不讓她安息?

Dream and death, just between the line……

  你帶著悠悠的冷凍細胞,轉往英國愛丁堡福斯林研究所請益,當你看到複製羊桃莉,彷彿看到聖蹟,耶穌基督誕生在羊槽裡;桃莉誕生在牧羊人的實驗室中,她已經四歲多了,看來跟其他芬多斯羊無異,但生命卻比正常的羊脆弱,她容易生病並快速老化,科學家尚不能控制自己一手創造的生命,基因的秘密尚有待解讀。未來的人類也許將分基因族與自然族,我無法想像被複製的悠悠,是否會將她所有的生命投入劇場?而我們還有小劇場的光輝十年?她會再愛上你嗎?悠悠自由地愛與活,她的生命就是自由,是你解放她的性別與愛,請你解放她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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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樓主

所以樓上意思是其實作者是對同志友善的嗎?

其實有時我覺得書寫是件矛盾的事唉

呃我是二樓。

那篇彷彿是對同志採取平常心的態度,沒有說不友善,但也沒有特別的友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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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有沒有比較陽光的同志文學...

其實也不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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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 weeks later...
始終相信對她的感情是愛情

但為何當我讀周芬伶《紅唇與領帶》時會感到害怕呢?

「女孩們爭風吃醋的情形和異性一樣普遍,......我的日記裡只有女人的名字......當我們傾慕一人,照她的形象活著,不是愛與美的最高完成嗎?」讀到這裡我是喜悅的,多像是我的心情!

之後,我卻皺眉

「他們的形體優美有點距離,但似乎更具有生命的說服力......有些人刻意滯留在童男童女的階段,維持單性的生活......當一個男子走到她面前,告訴她:『我找到妳。』女子便變成一朵花了,在這之前,她只是個人,至此,她才是女人。」青春的愛戀,竟只是一時迷幻嗎?三年來,我第一次懷疑自己認定的女雙身分,雖然我清楚地知道,抱著這份愛是我唯一的驕傲

大家有被文學作品影響認同的經驗嗎?

Critical thinking, girl!

看書的當下因為思緒被文字領著

會動搖很正常

但是千萬千萬要記得去質疑書上說的/別人告訴妳的一切

說不定它說的是錯的,

說不定它說的是對的,

總之不能人云亦云就是了。

對任何書/任何人說的話都是這樣

J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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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人也很喜歡看書

以前還沒有什麼獨立思考性的時候

真的看什麼就被什麼牽著走

後來學會理出自己的思維

就能慢慢辨認作者用文字堆砌的世界是怎麼一回事

即使不能立刻跳脫

只要事後能用自己的想法去看待

就不會那麼輕易被左右了

觴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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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還沒有什麼獨立思考性的時候

真的看什麼就被什麼牽著走

後來學會理出自己的思維

就能慢慢辨認作者用文字堆砌的世界是怎麼一回事

即使不能立刻跳脫

只要事後能用自己的想法去看待

就不會那麼輕易被左右了

觴筆

說得好

看書的時候一定要記得常思考

去質疑作者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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