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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國家音樂廳外,飄滿了廣告旗,大大小小的文宣占滿整個中正紀念堂,「古典旋風──李邵風、江璇,鋼琴與小提琴的震撼演出……」

  音樂會還剩一個小時就結束了。

  廳外還站著一個少女。

  她穿著一身邋遢的制服,偶爾一名西裝畢挺的人出入,四目交接,對方沒反應,她也沒表情;對方微笑,她也微笑;對方什麼情緒,她也什麼回應。

  「喂,」一個中年男人板著臉來,「這裡是什麼地方,妳以為妳把學校衣服穿成這樣,站在這裡很光榮嗎?」

  她沒吭聲,只瞥了他一眼,又望向遠處的「大中至正」。

  「喂,我是不能管妳站在這裡做什麼,可妳至少把衣服穿好。」

  她笑了笑,道:「不能管,就都別管;要管,」她轉身靠在牆上,與那男人面對面:「──就管到底。」

  「妳說這什麼話?現在的小孩真是──那好,妳站在這裡做什麼?」

  「我受人之託,來堵人。」她摸了把刀出來,還拋了幾下;那位先生看得眼都發直了,踉蹌幾步,連念了幾句:「妳別生氣、別生氣……」便匆匆走了。

  「你越要吵我越不要理你呢。」她收起刀,四周張望張望,再瞧瞧自個兒的隨便模樣;不站崗了,只在附近晃晃,也不離音樂廳太遠。

  音樂會還有四十分鐘結束。

  她走上紀念堂,從第二層看著,仍是那「大中至正」;人來人往,大部分結伴而行,情侶、朋友、旅遊團……家庭。

  她沒有家庭。

  半年前,事情怎樣發生的,她記不得了。反正爸媽一吵架她就躲得遠遠的;但那次不太一樣,有第三個人來了,一個她不認識的叔叔,吵著吵著,三個人越吵越亂,突然有一陣子沒半句說話,她想,結束了。一踏出房門,母親的哭聲舖天蓋地地捲起那陣詭異的寂靜,父親的吼叫搖撼起來:「這男的值得妳傷心嗎!……」

  她跑到客廳,那位叔叔已瞪著駭人的圓眼睛倒在血泊裡,爸爸抓著媽媽的肩膀,妳為什麼不愛我了你為什麼不愛我了為什麼為什麼……媽一直哭一直哭,爸把她摔向牆邊,磕破了頭,昏在地上。爸愣了一愣,走到陽台,只是笑,大笑、狂笑、傻笑、又哭又笑,抬頭盯著天靜靜流了一會兒淚,然後,翻身而下……

  她孤伶伶站在客廳,老舊的擺鐘齒輪喀啦──喀啦──從頭到尾,她就這樣,在一邊看著。

  她看著。

  人來人往,只有她獨自一人。

  ──她看見,只有「她」獨自一人,衝出「大中至正」下那群悠哉的閒人,朝音樂廳快速走去。

  她又跑又跳地趕下一百多階樓梯,匆匆追上那名穿著和她同樣制服的女孩,一邊拋著刀,在那女孩進音樂廳之際,拍了下肩膀:「李湘琳。」

  「什麼啊?」湘琳猛地轉身,手臂揮了出去;她急忙躲過一邊,晃了幾步,卻閃神沒接好刀,直刺掌心,她只尖叫一聲便痛的接不上氣,顫著嘴唇,咬牙切齒地逬出個氣音:「shit──」

  那血流得像關不緊的水龍頭,滴滴答答滴滴答答,血滴漸漸成了血注;湘琳慌慌張張地拉起她,一路「媽呀」、「天哪」跑出「大中至正」,又脫下外套把她的左手裹得嚴嚴密密,才攔下一輛計程車。

  「台大醫院!」湘琳捧著她的左手,一連地問:「妳還疼嗎?」

  她癱軟地靠在車窗上,「廢話……」有氣無力的。

  湘琳看著她好一會兒,窸窸窣窣流下眼淚:「真的對不起……」

  「妳──先別跟我說話……」她偏頭望向車外,嘴角卻是不住地抽。

  湘琳像受了命令一般,忽地噙住淚水,也偏頭望向窗外;倒仍捧著她的手。

  湘琳幫她掛急診、聽醫生囑咐、看護士包紮,全程陪著,真的一句話也沒再提。

  出了醫院,湘琳才又拉住她:「坐計程車吧,我送妳。」

  「大小姐,我不像妳。」

  「那不然……那不然妳要坐公車回家?走回家?妳手受傷,憑什麼坐公車?」

  她正猶豫,湘琳便什麼也不管地拉她上了計程車。

  「妳要先送我?不先去音樂廳?」

  湘琳搖搖頭,「哎,早散了,來不及啦。」

  「妳不去,沒關係嗎?」

  「不要緊。一放學就要趕到那裡,根本不太可能。爹地本來就說,來的及的話,要在結束前半個小時到場準備,安排我在安可秀插一腳;來不及,就算了。反正後天還一場。」

  「妳們家感情很好嗎?」

  「嗯。沒事,爹地彈琴、媽咪拉琴,我吹笛子,一家人合奏。」

  「妳明天也表演吹笛?」

  「小提琴吧?吹橫笛只是好玩而已,主要是鋼琴和小提琴。」

  「是嗎。」她頓了頓,「妳不問我為什麼拿著刀?為什麼找妳?」

  湘琳像是一下子醒過來,「對喔,妳找我幹嘛?」

  「二年五班那個娘娘腔妳認識嗎?」

  「哪個娘娘腔?」

  「這個嘛……我忘了什麼名字,他也彈琴,高高瘦瘦的,走路的樣子像骷髏頭跳舞。」

  湘琳想了一會兒,「噢,不算認識吧?他只是來過我家一次。」

  「什麼?」她陡地睜圓了眼:「『只是』去過妳家一次,還不算認識啊?」

  「他是來看爹地和媽咪的。他們難得回台灣,音樂會的行程一結束,下禮拜要飛西雅圖;他是希望我幫忙,讓他見爹地、媽咪一面。樂迷而已。」湘琳看著她嚇死人的表情,道:「這樣就算認識啦?」

  「哎,妳這誤會大了。人家女朋友還以為妳多不要臉。」

  「怎麼誤會,又怎麼不要臉啦?」

  她瞥了湘琳一眼,笑道:「妳被當成第•三•者了──」

  「那,這和妳要找我有什麼關係?」

  「那女的找我,」她輕輕拎起湘琳的手,「說要把妳這彈鋼琴的手廢掉。」

  「怎麼可能。」湘琳滿臉的不可思議,還是急忙縮回手驚,恐地望著她。

  她又拿出刀來,在湘琳眼前晃了晃,「不然,我帶這幹嘛?」

  湘琳呆了一陣,很快握住她的手腕,搶下刀便扔進書包。「這種東西,不要隨便拿出來。還有,別人叫妳做這種事,妳也做啊?責任最後是要妳擔的哎。」

  她愣了愣,也很快縮回手,偏過頭去。「我最恨第三者。好了。」她吩咐司機停車便走了。

  「莫名其妙的人……」湘琳望著她的背影,嘀咕:「楊玉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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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期天晚上,我跟著爹地、媽咪去了演奏會。

  「月光奏鳴曲」、「神是世人的喜樂」、「小圓舞曲」、「少女的祈禱」,他們一連演奏幾曲,鋼琴、小提琴合璧;我做了他們十七年女兒,也沒能免疫那如夢如詩的沉醉。尤其,站在幕後聽演奏會,那角度有點像偷窺──看的到台上的人,也看的見台下的人,但他們看不到我。這好像賦予我絕對的安全感,更可以完全放鬆心情去沉澱音樂。

  不過,相距幾步之差,站在台上的感覺卻完全不一樣。

  兩個小時很快結束了,如雷的掌聲掀頂,聽眾們站著拍手,拍了很久,爹地、媽咪也彎腰鞠躬謝幕好幾次,退到幕後,掌聲不退。於是他們再度回到台上,另一波更轟動的掌聲復又如浪捲起,媽咪湊著麥克風,笑咪咪地把我介紹出去:「這是我們的女兒……」

  ……我已經聽不見媽咪在說什麼,站在聚光燈下,渾身不自在,好像一具傀儡──我不是我。我是以李邵風、江璇之女的身分站在這裡。

  我們演奏了「小星星變奏曲」,結果還好,只要全心投入小提琴上,就不那麼在意台下的聽眾。

  但,下了台,手上沒了琴,就很難不去在意。

  爹地和媽咪去參加慶功宴;明天還要上課,我就先回家了。公車上,大概有剛剛的聽眾同車,他們的「耳語」一個字一個字迴盪在冷冷清清的公車裡,明明白白地傳到我耳邊:「小提琴是拉的很好啦,只是喔,還是運氣好,有音樂家爸媽;不然哪有她上台的份啊……」

  我的腦袋像一下子被掏空了,一無所有,一文不值;只因為我有音樂家爸媽……我很火大,但不知氣什麼?明知道那是事實,就是不甘心。

  我的心情一直很糟,星期一,差不多所有的同學都來問我:「妳發什麼神經哪?」我也不知道自己在「發什麼神經」。

  只有柳文心問的時候,我說:「妳看的到我嗎?」

  「當然哪。」

  「我是誰?」

  「李湘琳,妳發什麼神經哪?」

  「我是誰……有幾個人看的到我……」

  「妳昨天晚上沒睡覺啊?做什麼白日夢?」文心伸手來摸我的額頭,我笑了笑。看著她,我最好的朋友;心裡不知怎地有個奇怪的念頭:她是怎麼看的?她關心的人是李湘琳,還是音樂家的女兒……?

  我的心情更糟了。一整天下來,看著,想著,每個人都不順眼;我只任由無力感遊走全身,對任何人的關心、招呼,都微笑帶過,但這好像讓我看起來很虛,反倒引來更多人注意:「妳不舒服啊?要不要請假回家?」

  ──好主意。你們全都從我面前消失,我就舒服了。

  我想大聲喊出來,但不能發作,因為我是音樂家的女兒。那是別人口中所謂的「耍大牌」、「跩」……班上還有立法委員的兒子、名企業家的女兒,我太了解他們背後是怎麼被說的。

  直到放學,我也沒跟文心一塊兒逛街,只想一個人慢慢平復心情。

  剛出校門不久,有人拍我肩膀:「心情不好喔?」

  我回頭一看,天哪。「楊玉欽?」我一個箭步跳了出去,緊緊抓著書包,一邊和她保持距離、一邊準備拔腿就跑。「妳又來砍我手?」

  她笑著搖搖頭:「我刀子還在妳那裡呢。」

  「不能還妳。」

  「才不是跟妳討刀子來的。」她一步步走近,反正她手上沒東西,我也沒往後退。「我陪妳回家。」

  「幹嘛?」

  「怕那女的再找妳麻煩。」

  「妳沒跟她說嗎?」

  「說了。沒用,還說要讓妳沒得好跩。」

  我笑一笑,去他的「音樂家的女兒」。「那,我一個人走也沒差。她要真找人來,妳也招架不住。」

  她冷冷一笑,道:「他們不敢動我。」

  「為什麼?」

  她沒再說話。

  一路上我偷偷瞥了她幾眼:還好,是有點像小太妹,但沒有大姐大的神氣。

  「喂,妳怎麼知道我的名字?」她問。

  「妳忘了,星期五那天在醫院,是我幫妳掛號的。」

  「喔。」

  「妳真的不先回家?我們又不認識,我出不出事都和妳沒關係。」

  「算是星期五那天,耽誤妳的音樂會道歉。」

  去他的音樂會。「妳的手好了嗎?」

  「不那麼痛了。」她的左手還紮著繃帶,纏得亂七八糟的。

  「妳心情不好?」

  「大部分的人都說我是不是身體不舒服,怎麼妳知道我心情不好?」

  「我爸是中醫師,我多少有一點常識,大概掌握得到妳身體好不好。」

  「中醫師之女」的好處。「我昨天登台了。」

  「那很好啊。」

  「但那終究不是我的。我只是在安可終結時串場,我只是李邵風、江璇的女兒,我不是我。」

  「那就辦一場妳自己的演奏會,叫妳爸媽來串場。」

  叫爹地媽咪來「串場」?也許真的有人會為了看他們的安可場而買我的帳呢。「開個人演奏不是那麼簡單的事。」

  「妳不夠格嗎?」

  我搖搖頭:「如果單就小提琴演奏來說,其實昨晚的風評相當不錯。」

  她輕輕說道:「那就好了,總有一天。」

  對,總有一天。

  我突然覺得眼前這個人是可以信任的。至少她不那麼在意我是誰的女兒,不然,也不會答應別人砍我的手;或者,如果她當初也因為我跩而答應的,那現在也不必陪我回家、擔心我受傷了。

  幾天下來,她都會在放學時,到我教室後門等。本來覺得風頭應該也過了,她實在不必麻煩。

  有一次,我在學校遇見一位不認識的老師,他說,他想拜託我一件事。

  「楊玉欽最近都和妳一起回家,對嗎?」

  「嗯。」我點點頭。

  他笑了起來:「我還想,她怎麼不翹課了呢,肯定是妳勸過她了?」

  「沒有。」

  「無論如何,很謝謝妳。我是玉欽的導師。」

  「喔。」

  「這個小孩家裡好像出了事,她家人也不願意多說,玉欽變的獨來獨往,不愛和別人打交道。」他頓了頓,又道:「我沒有透過妳去了解她的意思。只是,如果妳以朋友的立場關心她,也許玉欽比較能接受;她對長輩很冷漠,對妳們這些同學總沒那麼拗。」

  「喔。」我又點點頭。

  我決定了。今天回家,說什麼也要把她拉進屋裡,我要教她彈琴。不管遇到什麼事情,彈琴可以讓心情輕鬆很多;而且,玉欽老是邋裡邋遢的,其實她長的不錯,只是沒氣質,看起來有點野。

  總之,我想多了解她。

  希望我們可以變成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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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媽!」湘琳一進門便喊:「我又帶玉欽來練琴啦!」

  一名微胖的五十歲婦人一邊在樓中樓欄杆上小跑步,一邊大聲招呼:「玉欽小姐也來了,我準備點心啊。」

  兩個女孩兒只隨便答應一聲,迫不及待到鋼琴前坐好。

  湘琳輕輕掀開琴蓋,「開始吧。」

  玉欽深深吸口氣,兩手就定位──左「小蜜蜂」、右「小蜜蜂」地彈起來,單調的七階合音如機器一般,玉欽已彈的很吃力,湘琳更聽的仔細。

  玉欽一邊彈,湘琳一邊湊上玉欽臉旁,輕聲提點:「手指要放輕鬆,關節才會柔軟、彈起來才靈巧;節拍夠準,但出力要有輕重,才不會像機器一樣……」

  玉欽停了下來,道:「小蜜蜂而已,有什麼輕不輕、重不重?」

  「這個嘛……」湘琳站到玉欽後頭,彎腰彈了一回;玉欽沒料到她有這一舉動,愣一愣,只靜靜地聽。「懂了嗎?就這樣。」

  玉欽還恍神,胡亂點了點頭。

  「是嗎?」湘琳湊過臉去,見玉欽還一臉的呆滯,便搖搖頭,沉吟了一會兒,拿了膠帶來。

  「幹嘛?」玉欽問。

  湘琳拉了一小段,「把手伸出來。」

  玉欽張開雙手向前,湘琳讓自己的左手心貼在她的手背上,一根根指頭纏好,才皺起眉頭。「慘了,右手怎麼辦?」

  「我還是不曉得妳要做什麼?」

  「我先帶妳慢慢彈一遍,妳的手在我的手下面,就知道我出多少力,妳要記住。」

  「還不都彈出來嘛,大力小力那麼重要?」

  「要賦予一首曲子生命,力道和快慢很重要。力道可以先去感覺;快慢嘛,拍子熟了再做變化,這和寫書法的道理有點像。」

  玉欽想了想,道:「好吧。那,妳左手別出力,我來貼右手。」

  湘琳看著玉欽粗手粗腳地埋頭苦幹好些時間,終於也大功告成了,笑道:「妳有很多男生追吧?」

  玉欽回頭看著湘琳,驚惶的眼神:「什麼呀?」

  「是囉,男生不都愛妳這種長得好看又沒神經的女生嗎?」

  玉欽噗哧一笑:「妳這是說我好還是損我不好?」

  「哎,平常覺得妳還蠻可靠,有時候也奇怪妳怎麼和小孩子一樣!好像,女孩子都有心思,大部分是男生才這樣呢。」

  玉欽別過臉去,「是嗎。」

  湘琳在鋼琴面的反映裡,看到玉欽苦笑,也不知怎麼接話,便帶著她的手,按好琴鍵。「開始囉。」

  玉欽放鬆了手,全然跟著湘琳移動,彈出來的小蜜蜂像「活」過來似地;她眼裡注意琴鍵跳躍,心裡倒是另一回事。「湘琳,」玉欽猛地定住手,連著湘琳也停了下來。「妳彈別的吧。反正,我的手不出力,也就跟著妳了,這樣說不定我進步快些,也有興趣一點;不然,昨天也嗡嗡嗡、今天也嗡嗡嗡,很頭痛。」

  「妳少來,彈琴哪有一步登天的?」

  「那我不要學了。」

  湘琳瞪大了眼,「喂!好歹我也教了快一個月咧,說不學就不學啦?哪有這種的。」

  「就我啊,怎麼沒有?」

  「妳真的跟男生一樣幼稚哎。」湘琳一下子脫口而出,玉欽全身的氣勢忽地沉了下來,沒答話,湘琳感到不對勁,才緩緩移動手的位置,彈起Kevin Kern的「Through the arbor」。

  一開始,玉欽出了點力,使湘琳必須用更多力氣控制手指;進入主旋律後,柔和溫暖的琴音像把她沉進一片夢境裡,她閉上眼,醉了,不再扯湘琳後腿。幾十個音符間,大伯、叔叔和嬸嬸們輕蔑的目光、不屑的嘴角,奶奶疼惜的眼淚、姑姑的微笑……忽地,深遂輕柔的安寧轉為清新明暢的海闊天空,她彷彿看見一道光,慢慢睜開眼──看見鋼琴上映著湘琳全神貫注的臉龐。

  她出了神,望著那映影,直至曲終,終於掉下淚,低頭咬牙緊閉著眼,靜靜掉淚。

  湘琳有些錯愕,隨即輕輕將手環在玉欽胸前,柔聲道:「妳知道嗎,每次我心情不好,就彈這首曲子……Through the arbor, through memories.走出來,就好了。」

  玉欽哭了許久,都沒出聲。湘琳只管彈些輕柔的曲子;花媽端著糕點進房,才揚聲叫了起來:「唉唷,我的小姐呀,虧妳們想的出來,把手黏成這樣!」

  玉欽大夢初醒似地猛一抬頭,花媽看著,更不得了,大呼小叫:「玉欽小姐怎麼啦?身體不舒服嗎?湘琳小姐,人家哭的眼泡泡的,怎麼不讓休息呀?」說著,點心盤一擱便要來拆膠帶。

  「嘿,不用了。」玉欽手一縮,湘琳也咯咯笑了起來。

  「怎麼不用?妳們還要吃東西吧。」花媽還要伸手去抓玉欽、湘琳的手;她們索性把手夾在兩人之間,和花媽一來一往捉弄了一會兒,花媽才道:「行啦,玉欽小姐也開心了,就饒了我吧。妳們吃不吃東西呀?」

  湘琳道:「要哇!不過,就這樣吃也挺好玩的。要解開的時候,再請您老人家幫忙,好不好?」

  花媽搖搖頭,無可奈何地攤攤手,笑道:「行,行。兩位小姐怎麼說,怎麼好!」

  看著花媽走了,玉欽道:「湘琳,我想學剛剛那一首。」

  「怎麼可能?」湘琳正試著「用」玉欽的手拿一塊雪花糕。「我要怎麼教妳呀?妳才學一個月咧。」

  「妳帶著我多彈幾次,等我抓到妳所謂的『曲子的生命』,我就可以自己練譜。」

  「自己練譜呀……喔,搞了半天是嫌棄我囉?」

  「怎麼會?」玉欽將那隻拿了雪花糕的手停在半空中,笑道:「不教,不給妳吃東西。」

  湘琳的力氣小,獨臂扳不贏她,另一隻手也給支住,幫不上。「喂,妳怎麼這樣啊?力氣還大的跟──」

  「跟什麼?」

  湘琳本想說「跟男人似的」,但學乖了,硬生生把話吞了下去,又道:「跟怪獸一樣。」

  玉欽開始把雪花糕往自己嘴裡送,看的湘琳又叫又跳。「哎喲,怪獸要吃點心囉──猜猜看,我要吃糕,還是咬妳的手?」

  「好嘛好嘛,我教我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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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沒來。

  一連幾天,湘琳都自己回家。她曾在教室裡等,也到校門口站過,玉欽仍沒有出現,像水一樣憑空蒸發了。

  湘琳忽然發現自己對玉欽幾乎一無所知──她有沒有手機?住那兒?是哪一班的?她還有幾個朋友?……不對,她沒有朋友。

  這是湘琳唯一可以確定的。

  文心早就「警告」過湘琳:「楊玉欽交遊關係太複雜,學校裡,根本沒人敢跟她多往來。」

  但玉欽也說過:「關係複雜的不是我,是翔胤。」

  林翔胤,一個老纏著玉欽,成天送禮物的人。他在外頭混的不錯,手下有好些兄弟,湘琳沒見過翔胤本人,倒認得其中幾個小弟。他們常在放學時,等在路旁,一見玉欽便畢恭畢敬地「呈上」東西,有時候是花、也有巧克力,偶爾更有貴重的禮物。玉欽總是滿臉不屑,抱胸站著,什麼表示也沒有,糗的那些小兄弟冷汗直流,直到湘琳尷尬地伸手去接,那小嘍囉才會低聲囁嚅:「大哥要我們『親手』交給楊大姐……」

  「不要叫我楊大姐!」

  這段不耐煩的對話已經固定了,湘琳也得照例牽起玉欽的手去接──其實只是把她的手墊在自己手上而已。「好啦,她『親手』接了。」

  小嘍囉會怯怯地慢慢鬆手,確定玉欽真的把禮物接好了,便一溜煙消失。

  照例,玉欽隨手就把禮物扔進水溝。

  「喂,會塞水溝的啦!妳少沒公德心了。」

  「哼,那種人送的東西會污染垃圾桶,只配和臭水溝為伍。」

  湘琳一直都講不過玉欽。

  但起碼,玉欽的笑語很溫暖;一個人回家,好冷。

  一個人。

  遠遠地,有一個小嘍囉挨在路旁。

  「玉欽不見了,你告訴林翔胤,別再來了。」

  「不。」那小嘍囉已沒那種畢恭畢敬與畏畏縮縮,反倒真像仰望一個大姊姊:「我在等妳。」

  湘琳挑了挑眉毛,「幹嘛?」

  「翔哥說,以後兄弟們要負責保護妳。」

  「什麼?」

  「是楊大姐去拜託翔哥──」

  湘琳打斷他:「什麼時候的事?」

  「上個禮拜。」

  上個禮拜,玉欽剛失蹤的時候。

  「她怎麼了?」

  他想了一會兒,道:「不知道。她只說什麼,要是妳有事,她就要殺掉翔哥之類的──和平常一樣,兇巴巴的。」

  「沒說什麼時候回來?」

  「她根本沒說要走。」

  湘琳愣了一愣。

  她根本沒說要走。

  「湘琳姐,」那小兄弟扯了一下湘琳的書包背帶:「帶妳去一個地方。」

  湘琳忽地回過神,「啊?什麼東西啊?」

  「哎,跟我走就對了。」

  湘琳給半推半就地拖著走了,大概十分鐘路程,她甚至經過自家門前;又一會兒,到了一棟半新不舊的公寓前。

  「這是哪裡?」

  小兄弟得意地扠著腰,「楊大姐的套房就在這裡。」

  「她住這裡?」

  「對呀,我跟蹤她好幾次都沒成功。還是她喝醉酒,說溜了──」

  「喝醉酒?」

  「她那天心情不大好,剛好路上遇到我,就拉我陪她走回家──這裡只有我知道,連翔哥也不曉得。」

  「你不告訴林翔胤,那要跟蹤玉欽幹嘛?」

  「報答妳。」他微微一笑,「楊大姐不收禮物,我們少不了被翔哥念幾句;後來,還好有妳幫我們解圍。別說了,我們進去。」

  他帶著湘琳進公寓,翹開兩道門,便置身於一間已略有積灰的空房。

  湘琳四處張望一會兒,道:「不像有人住。」

  「她……」小兄弟站在房間一隅,輕聲道:「大概,搬走了。」

  湘琳走上前去,一把舊吉他與樂譜架一倂靠在牆角。

  吉他背袋上繡了一行字:小玉12歲生日。

  吉他已有一層厚灰,弦上還沾了些暗色的東西,樂譜架卻乾淨的多,湘琳翻開上頭的筆記本,凌亂的字跡,幾行簡譜,湘琳輕輕哼了出來……

  Through the arbor, through the memori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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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法國羅浮宮附近,熙熙攘攘,人群或往那遠方的大金字塔移動,或馬不停蹄四處購物,更多的人只當是過眼一景,幾個紅綠燈後就再沒了影。

  但在羅浮宮不遠處,有一小群人聚集。那兒既沒有雕塑美畫,也沒有名人來訪,他們就只是駐足傾聽,沒有激情的鼓譟不安,人們自然而然地靠攏,彼此不多半句話,打個招呼,便慢慢向中心推進,好聽得清楚些。

  那女人腳邊還靠著一個登山背包,一身的T-shirt、牛仔褲,披肩的髮紮得很隨便;略為曬黑的皮膚更平添一股粗獷味兒。她忘情地吹笛,時而細膩內斂,時而悠揚高亢,馬修連恩的「Flying Squirrel Creek」,在大笛獨奏中,顯的壯闊而又帶點蒼涼。

  一輪演奏過後,女子輕輕放下笛子,慢慢彎下腰來。「謝謝。」

  「安可!」一名男子高舉著手鼓掌,群眾便都跟著躁動起來:「安可!」

  她直起身,茫然望著人們,猶豫。

  然後,她嘴角閃過一抹別有深意的微笑。

  她再次吹起大笛,清新流麗的旋律縈縈飄起,如羽毛在空中翻轉幾圈,緩緩乘風落下;笛音漸漸放輕、削細,終至遁入海闊天空,消逝。

  不到一分鐘,儘管笛音輕柔舒緩,仍有某種戛然而止的意欲未盡。

  只有她自己才清楚。

  這是,

  ──「Through the arbor, through memories. Right? 」

  她的手略顫了顫,猛地抬頭──

  「嗨,玉欽。」人群裡,一個墨鏡女人正歪著頭對她笑。「這首曲子還沒結束。」

  她很快反應過來,也回以微笑:「妳知道的,那一部分用笛子是吹不出來的。」

  「等一下,妳們說,曲子還沒完哪?」又一個聲音竄出人群,圍觀的人騷動起來:「不行不行,這是哪門子的安可曲──」

  「但這是鋼琴曲……」她還想解釋,一名圍著工作服的禿頭佬舉起手來:「不嫌棄的話,我的咖啡廳裡有鋼琴,不遠。」

  眾人開始鬧著隨那人走了,兩個女生相視而笑。

  「我叫李湘琳,妳好。」

  她笑了,「妳好,我是楊玉欽。」她輕輕牽起湘琳的手:「我們走吧。」

  那一群人消失在幾個街口後的前方,她們仍只是慢慢地走,什麼也不必多說,心有靈犀一點通;這是,十年前的默契。

  ──好久不見。

  ──妳過的好嗎?

  ──從我們分開以來,現在是最好的一刻。

  ──嗯……我們進去吧。

  湘琳在鋼琴前坐定。原在咖啡廳內的客人、侍者只眼巴巴望著這一群突如其來的人,不知所以,見他們都靜默無聲,或坐或站,各自依憑一落空間,也就屏息以待。

  柔美輕靈的琴音如水晶輕叩流響在空中的每個笛聲,她們像演練了無數次般,一切都如此理所當然的完美。湘琳也曾在鋼琴前,領著玉欽彈這首曲子,儘管兩人手心貼手背地疊在一起,彈來難免扞格,湘琳仍投入每個音符──爹地告訴她,熟練的彈奏後,還需要情感的配合才能將輕重快慢拿捏好,也是對作曲者的一種尊敬。她也記得,演奏將盡之時,偶然一瞥,玉欽淒迷的目光正透過鋼琴面映照打在自己身上。

  演奏將盡之時,她不經意望向琴面。

  這次,只有她坐在鋼琴前。而玉欽站在她身後吹笛,一樣淒迷的目光,看著湘琳。儘管戴著墨鏡,那眼神還是看得她想逃……

  掌聲很快填滿咖啡廳原來的靜默,兩個女孩深深一鞠躬後,微笑婉拒了安可,便下台各自點了杯卡布奇諾。

  「玉欽,」湘琳單手抵在桌上支著臉,「妳什麼時候學會吹笛啊?」

  玉欽想了想,「我只有笛子可以吹呀。」

  「什麼意思?」

  「十年前,我寄居在外婆家,也不好說要買鋼琴,就自己存錢買笛子。」玉欽抽出笛子,道:「當然不是現在這支啦,普通的便宜貨就夠餓我幾頓了。我每天吹,下課也吹,沒事在家就吹,剛開始還有鄰居打電話來罵人,說太吵。後來就慢慢沒了,耶誕夜還邀我去教堂咧!」

  湘琳笑了笑,沉吟一會兒,「對了──十年前妳怎麼突然不見了?」

  玉欽直望著她想了一陣,隨即看向落地窗外。「我爸車禍死後,我就一直跟著媽媽寄居在奶奶家,那時候,我五歲。後來,那些叔叔伯伯分家產,開始決定我們的去處,最後媽媽決定帶我出國住外婆家。外婆很有錢,是一家大企業的股東。後來媽繼承了外婆的財產,便四處在國外旅行。」她頓了頓,又道:「我跟她去了美國、德國,還去過非洲。」

  「德國……嗯,」湘琳道:「我下個月也要去德國。」

  「我知道。」

  「妳知道?」

  玉欽露出神秘的微笑,便從背包翻出一張雪銅精印的DM。「妳是大鋼琴家囉,李湘琳。Catherine Lee……」

  湘琳接過DM,翻來翻去打量了一會兒。上面標著:「與清馨的溫情相鄰」背景是自己蹲在地上,微微傾著頭,甜甜地笑。「說實在,到處演奏這麼久,沒看過自己的DM。這種感覺……有點怪。」

  「還有,」玉欽排了四張CD在桌上,「簽名。」

  「哈哈。」湘琳隨手摸了支簽字筆出來,道:「我果然還是戴著墨鏡好。」

  玉欽伸手幫湘琳推了推墨鏡,順手理好她的瀏海,輕輕笑道:「對,千萬別拿下來。妳要是這樣還有人認得出來,那就是再幫他多簽十張也應該。」

  「妳在說妳自己啊?」

  「當然咧,我是妳的大fans。」

  湘琳淡淡一笑,又道:「我,去找過妳。」

  玉欽愣一愣:「妳──來找過我?」

  湘琳啜了口咖啡,「嗯,去妳租的套房。」

  「妳怎麼知道?」

  「一個幫林翔胤跑腿的小鬼,說是妳喝醉說溜的。」

  玉欽吊著眼珠想了想,「好像有這麼一回事。」

  「妳留了把吉他在那兒。」

  「喔,是啊。」玉欽又費了很大力氣回憶許久,才拿起咖啡杯晃了晃,「反正,用不到了。也不要了。」

  「用不到了……什麼意思?」

  玉欽一口嚥下整杯卡布奇諾,喝酒似地。「我也不知道……大概……或許它太舊了。」

  「是嗎。」湘琳低頭看著手中咖啡上的奶油圈。

  兩人都不再說話。

  「那個……」那名圍著工作服的禿頭佬走到玉欽、湘琳的餐桌旁,小心翼翼說道:「我想,有一個請求,不知道妳們能不能答應?」

  她倆抬起頭,微笑望著他。

  「這個,我想──請妳們在咖啡廳演奏一個禮拜。」

  她們不約而同望向對方,道:「看她囉。」兩人幾近分秒不差地異口同聲指向對方,又不住相視而笑;玉欽對禿頭佬道:「好啊。」

  禿頭佬這才把眉頭舒展開來。「那,每天要多少酬勞?」

  「喔,我不必了。」湘琳笑道:「只要有三餐、附一杯卡布奇諾就好。」

  「那我要附拿鐵。」

  禿頭佬笑了,「我叫And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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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 month later...

  這幾天,我們在Andy家的客房擠一張床。

  不知道為什麼,我一見玉欽就特別多話,每個晚上都要講到三更半夜才闔眼;玉欽本來就沉穩,從來只是靜靜地笑,靜靜地聽,偶爾附上嗯嗯啊啊的回應,卻令人感到很真切、很窩心。

  十九歲那年,我開始參加大大小小的比賽;二十三歲辦個人演奏,然後就像玉欽說的──「總有一天」──我不是李邵風、江璇之女,我是李湘琳。從開始的戰戰競競、到現在可以視表演為一種分享,而不是考試、工作;我逐漸空出一些心思,去感受音樂外的其他生活細節。於是我發現這個世界以我的鋼琴為中心,搭建了一個漂亮的泡沫世界;當我走出填滿音符的玻璃屋就發現,這真是一個不堪一擊的虛假世界,隨手戳破幾個泡泡,就只剩滿地的噁心。我被嚇得躲回玻璃屋裡,只能專注在音樂上。

  我對那些假猩猩的嘴臉,變的很敏感。

  ──我是第一次把這些事說出來。

  而玉欽只是歪著頭輕輕地「哦」。

  「這樣不對,」我說:「妳別只是哦、哦、哦,也說說話呀。」

  她眨眨眼,又是一聲「哦」。「沒什麼好說的。」

  「怎麼可能?這麼多年的時間,我說都說不完,妳怎麼沒什麼好說?」

  「那妳就繼續說啊。」玉欽笑了笑:「我聽妳說。」

  「我說了一堆,妳卻什麼也不讓我知道,真不公平。」我隨手抓起一個枕頭,埋著臉──鬧鬧小脾氣對玉欽還挺管用的。

  好一陣子,我不抬頭,她也沒出聲音,氣氛有點兒詭異,總覺得渾身不大對勁;或許我該露臉了……那要說什麼好?莫名其妙的沉默後,該有句開場白吧?……

  「既然湘琳要睡覺了──」玉欽的口氣不無一點戲謔:「那就關燈囉。」

  我感覺她起身──走路的聲音──「啪!」眼皮外就沒一點光源了。她上了床,躺在我旁邊,呼吸變的緩慢深沉──睡了。

  耍小脾氣已經沒用了,這麼多年,她也不一樣了。比起從前,她多了一份沉靜,少了眉宇間的戾氣;對周遭的事物還是表現的那麼漠不關心,但我知道,以前的她是真的冷漠,現在的她細膩多了,只是不太表達。

  大概也和我一樣──不怎麼相信別人。

  對了。「哎,妳睡了嗎?」

  「我在聽。」

  我放好枕頭,轉身與她面對面:「妳知道嗎,林翔胤還在找妳。」我睜著眼,房裡一片烏漆嘛黑,看不到玉欽的臉,但感覺得到她的氣息變的微弱、幾乎消失──我想她的表情一定很陰沉、很陰沉。

  隔了好一會兒,她才輕輕哼了聲:「是嗎。」

  「他常常在音樂會結束的時候來找我問妳的消息。當然啦,我一直到現在才見到妳。」我頓了頓,又道:「我告訴他,十年前妳突然不見了,我也搞不清楚;高中畢業後,我才確定妳不會再回來了。每一次,我都說,沒妳消息。他聽得很理所當然,也很失望,每一次。」

  「嗯哼。妳以後也不必改答案。」

  我愣了愣:「妳還要去哪兒?」

  「到處旅行。我吹笛子賺夠機票錢,就再往下一個地方去。下一個地方嘛,還沒決定。」

  「妳要不要……跟我回台灣?」

  「我不要。」她想都不想,斬釘截鐵。

  「哎喲──好啦……我會很想妳哎!」我決定了,無論如何都要把玉欽賴回去。

  她的呼吸有些粗重,又靜了一陣子。「妳記得,妳的每一次演出我都會到場,妳在音樂廳附近繞繞就可以找到我──」她轉身背對我:「台灣,我是不會再回去了。」

  「為什麼?林翔胤嗎?」

  「他算哪根蔥?」滿是輕蔑的。

  我伸手輕輕抱著她的腰,「那妳就跟我回去啊。不然──就搔妳癢!」我呵她的腰和腹,她一邊笑一邊轉過身抓著我的手:「喂!」

  「好啦,妳就跟我回台灣嘛!」

  「回台灣幹嘛?」

  我抽回手,「玉欽。」

  「嗯?」她的語氣也認真起來,但和緩的多。

  「妳知道嗎,我或許有很多知音,但我沒有知己……每天在台灣都要否認很多很多事情,即使沒有人相信,還是要一直不停地否認……因為默認會更糟糕。可是我累了,我不敢讓我爸媽知道,怕他們擔心得太多……」

  「妳要否認什麼?」

  「這個嘛,大部分是誹聞。玉欽,我很需要有人可以懂我、支持我,我需要一個朋友。」

  「妳說了,妳沒有,我也沒辦法。」

  「妳來,我就有了。」

  玉欽沒再說話,只是伸手來探我的手,握了一握,便轉過身去。

  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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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園中正國際機場,貴得嚇死人的強盜商店、櫃檯小姐皮笑肉不笑的「親切服務」、幾個睡癱在候機區的歐吉桑、每三分鐘五次的廣播……人來人往,這一切未曾有任何目光多一刻的停留;而在她們眼裡都藏著一點熟悉的溫暖──到家了。

  「台灣。」走出機場,玉欽轉了轉眼珠,像個初走進樂園的孩子,新鮮和雀躍。

  湘琳對她雲淡風清的簡短兩個字投以會意一笑,又突然想起了什麼,「玉欽……」

  「哪?」

  「妳覺不覺得……嗯──」湘琳低下頭,摸摸肚子:「我餓了。」

  「那我們去吃東西吧。」玉欽說完就要拉湘琳走向前方接連列開的計程車;她連忙扯住玉欽,「我──錢包不見了。」

  「是掉了嗎?」:湘琳搖搖頭。

  「要不要再找找背包?」:湘琳還是搖搖頭。

  「不會被扒啦?」:湘琳只空空洞洞地望著她。

  「那就沒辦法啦,我們可以先去櫃檯報備,然後──」玉欽一邊說,一邊伸手探進風衣口袋,臉色一下子「唰!」地慘白,所有呼吸、動作、心跳都像DVD讀取不良,滯在半空中,然後迅速快轉回正常時間;玉欽緩緩放下手,握緊拳,好一會兒才放開,抬起頭,無語問蒼天。

  湘琳小心翼翼地問:「妳也被偷了喔?」

  「嗯……這下連坐車的錢都沒有,我看我們要一路行乞回台北了……」

  湘琳又低下頭,兩人靜默一陣,湘琳像是下定決心,掏出手機撥號。

  玉欽很快綻開微笑,拍拍湘琳的肩膀:「有這招,早拿出來就好啦!」

  「妳別高興的太早──喂?」湘琳走到別處去講了一輪;玉欽瞧著她臉色有些怪,打電話求救不必羞成這樣吧?

  片刻,湘琳依然微微皺著眉頭向玉欽走來。「行了,等一下她會來接我們。」

  「誰?」

  「一個高我一輩的鋼琴家,我媽的師妹。」

  「噢……想必她很厲害。」

  「──也很恐怖。」

  玉欽愣了一愣,「哪?不會是跟妳們家有仇吧?」

  「我寧願她是。」湘琳噘著嘴,帶玉欽走向前方一處十字路口。「結果相反──我媽和她好的跟親姊妹一樣,還把我託給她照顧!」

  「那有什麼不好?」

  「本來很好,現在不好。」她哀怨地看著玉欽,意思是:妳等一下就知道了。

  十字路口,車潮、人潮。這個世界的時間像壞了的電子鐘,一二三四一二三四地亂跳,只有她們倆如暫停了的遊戲畫面,主角是沒有思想的虛擬人物,直愣愣地望著前方,一動也不動。

  忽地,「死了!」湘琳倒抽一口冷氣。

  「怎麼?」

  「快走!」湘琳拉著玉欽沿路跑起來。

  玉欽不及反應,頓了幾個腳步,「不是說在十字路口嗎?」

  「不管啦,跑就對了!」湘琳猛地拐過轉角,玉欽跌跌撞撞閃過一座路燈。

  「要去哪兒?」

  「我也不知道啊!」

  「等一下!」玉欽硬生生停下腳步,湘琳重心不穩,趕緊將手支在牆上。

  「幹嘛啦!」

  「是我問妳要幹嘛啦!」

  湘琳跳著腳叫道:「唉唷,拜託,快走啦!」

  「為什麼?」

  「躲人啦!」

  「唉!」玉欽拉著湘琳回頭,慌得她直大叫:「喂!」

  玉欽連頭也不回,硬是將她拖進一家高級餐廳,尋了間廁所進去。

  「躲在這裡?」湘琳問。

  「噓!」玉欽用氣音道:「不知道他們有沒有看到……」

  湘琳也用氣音說話:「妳知道我在躲誰?」

  「機場嘛!當然是──」她們不再說話,凝神聽。

  ──「請問剛剛有沒有兩個背大背包的女孩子進來?」

  ──「有。」

  ──「在哪裡?」

  ──「好像去廁所了吧?」

  玉欽冷哼一聲,「湘琳,轉過去。」

  「哪?」

  湘琳面著牆壁,玉欽拉開她的背包翻出幾件衣服,快手快腳換了起來。

  「妳幹嘛?」

  「妳等一下就待在裡面,不要出來,不要出聲音,手機關鈴聲,我再打給妳。」

  「喔……」

  廁所一陣細碎輕零的腳步聲──有幾個人躡手躡腳進來了。玉欽和湘琳對望一眼,摒息靜待。

  ──「現場是桃園中正機場附近某家高級餐廳的女生廁所。預定後天抵台的鋼琴小天后,李湘琳提早出現了!我們一路追到這裡,現在就帶著大家一探究竟……」那個聲音小心翼翼地低聲說道:「呃,大家可以從攝影機清楚看到,只有一間廁所的門是關的……」

  玉欽拉下沖水手把便要開門出去;湘琳拉住她:「妳真的要出去?」

  玉欽朝下瞥了一眼隔板,「躲不了也跑不掉的,廁所隔間的板子離地的幅度都可以鑽一個小孩子出去了,很快就會被看到;氣窗也不夠大……」她彎腰從門下看著外頭兩個人走到廁所正前方,她慢慢放掉沖水手把。

  ──「李湘琳就在這裡面,待會兒我們將為您取得第一手消息……」

  說時遲那時快,記者話才說完,身後的廁所門猛地被甩開,狠狠撞上記者的頭,記者「唉唷!」大叫,還不忘對攝影機喊道:「破天荒第一次!甜美文靜的李湘琳竟然是這麼粗魯的人!」

  「喂!沒看過這麼明目張膽拿攝影機進女廁偷拍的,還說我粗魯?真沒禮貌!」玉欽不管攝影機就在前頭,自顧自地走到其他間廁所,一間間地探頭,又一間間順手帶上門,「都沒人咧,一定是你們把別人都嚇跑了!」她瞪了記者和攝影師一眼,一邊洗手一邊叫道:「這不是高級餐廳嗎?怎麼會讓人拿攝影機跑到廁所來!就算李湘琳真的在這裡也不能跟到廁所啊!不吃了,我要找經理理論!」

  「怎麼可能?」那記者站在玉欽剛出來的廁所前看了好一會兒,卻是空空如也。「怎麼可能!……」

  「天哪!」玉欽一臉嫌惡地走出女廁,「變態!」

  他們還聽見玉欽在外頭大呼小叫:「把你們經理給我叫.出.來!……什麼?不出來是不是?本小姐有的是錢!看我登報修理你們這什麼鬼連鎖餐廳、修理那家爛電視台!」

  不一會兒,兩位服務生將他們兩個趕出廁所,一個穿白色西裝的人把他們轟出餐廳:「搞什麼啊!等一下我打電話去你們電視台……」

  玉欽在櫃檯旁,饒有興味地看著這一場鬧劇,一邊等著經理來賠罪。

  那穿白色西裝的罵完,馬上換了另一副嘴臉朝玉欽走來。「哎,小姐,我們真的是很抱歉……」

  玉欽冷笑道:「哼!高級餐廳……」

  「這樣好了,今天您在餐廳裡點任何餐點都免費,好不好?」

  「嘿嘿,告訴你,本小姐沒心情吃東西了,我要打電話給報社的朋友──消過氣了再去凱悅補償補償……」

  「唉,小姐,何必這樣呢?」

  「就算我接受你的提議好了──」玉欽不懷好意地笑著:「你們餐廳讓我很沒安全感。」

  西裝男人皺起眉頭:「那……」

  玉欽擺擺手,拿出手機:「等一下,我打個電話。」

  「小姐──」

  「放心,不是媒體。」玉欽真想放聲大笑,好容易才忍了下來。「喂?是我。……喔,妳上車啦?……哎,妳那個阿姨家住哪兒?……好好好,我在餐廳門口等妳們。還有,千──萬不要下車、也不要搖下車窗;因為呀──」她瞥了西裝男人一眼,提高音量:「我剛剛遇到兩個變態咧,說不定還在附近,潑妳硫酸!」玉欽收起手機,沉吟一會兒,「如果你們願意外送的話,這件事就算了。」

  西裝男人想都不想,「好、好,當然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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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情是這樣的。

  我對外發布消息,要出國度假兩個禮拜再返抵台灣,卻提早兩天回來──我為了緋聞而出國避風頭,不想一回來又要忙著面對媒體,誰知道,還是被狗仔抓到了。

  和玉欽等在十字路口時,看見在被紅燈擋下來的車陣裡,竟有一台攝影機探出車窗朝著我;我沒有時間多說什麼,拉了玉欽開始亂跑──接下來的發展,就直接從廁所說起吧。

  小小的廁所裡,我們兩個背著大背包,幾乎快胸貼胸了,中間還隔個馬桶,站得很難過。我想,要躲就一人躲一間不舒服些?玉欽卻在我反應前便換上我的T恤,打算自己出去應付記者,製造這間廁所沒人的錯覺;我則躲在廁所裡,再找機會出去。但她沒料到那記者這麼誇張,原以為他們會守在女廁所門口,天知道居然跟到單間廁所前面了──「慘了。」

  「玉欽。」我要求她用騎馬打仗的方式把我抬高,翻過隔板。

  「行李怎麼辦?」

  「哎。」我把行李扔出氣窗,「成了。」

  於是她一邊背著我,一邊拉下沖水手把,掩飾我落地的聲響,接著我在隔壁廁所撐開四肢好讓身體懸在隔板間,以免狗仔從隔板下看見我的腳,玉欽則故意製造機會幫我關好廁所的門,更保險些;再趁玉欽和餐廳經理、記者周旋、混戰時,偷溜出餐廳、撿回行李、聯絡阿姨。

  現在,我和玉欽、阿姨一邊享受那家高級餐廳免費的飯後甜點,一邊看新聞;電視上還有那位倒楣記者在廁所大叫:「關掉攝影機、關掉攝影機!」的蠢畫面。

  「但妳畢竟回來了。」玉欽嘴裡剛塞了一顆草莓,說起話來咕嚕咕嚕地:「我們剛剛大街小巷地亂跑,很難說有沒有人認出妳來。」

  我想了一下,「那當然要先承認我已經回來囉,也許還要對這個新聞發表幾句無關痛癢的感想……嗯,我還沒想到要怎麼講,等一下再說吧。」

  阿姨關掉電視,放下餐具,靠在椅背上,抱胸看著我……很怪的眼神。我趕緊低下頭來,專心扒我的巧克力蛋糕……

  「湘琳啊。妳有回威尼斯看妳爸媽嗎?」──她終於要開始了。

  「有啊。」當然真的有;但我無法控制自己的反應看起來不像個心虛的小孩。玉欽一樣專心吃蛋糕,卻不時偷瞄我和阿姨。

  「江璇還好吧。」

  「托您的福。」

  「他們都做些什麼?」

  「逛街、旅行、烹飪、看電視……還是會常常合奏。」我很不甘願,擠出這最後一句。

  「噢……」阿姨瞇起眼,直盯著餐桌上的某一處,彷彿陷入另一個時空。「退休生活,多好哇……很久沒聽他們演奏了,那真是──絕響吧。」

  「呃……如果阿姨願意,可以常去看他們,我想爹地、媽咪也會很──」

  「唉──」阿姨抬頭看著天花板,有意無意地瞥了我一眼:「我是擔心──音樂界不會再有第二對像妳爸媽這樣的合奏高手了……」

  我不知道要說什麼,只能禮貌性地看著她;儘管此刻我有種衝動──拉玉欽奪門而出──就像躲媒體那樣。

  阿姨的語氣很有些企圖,「只有妳,湘琳,只有妳算得到他們真傳……」

  「只有我一個,不算,阿姨。合奏起碼要是”musicians” ,不是”musician” 。而且,那是爹地、媽咪夫妻的默契,要有足夠的愛去包容對方,才能互相彌補,然後完美。」

  「唉。」她又嘆氣,吊著那雙沒有視焦的眼看天花板,一疊波瀾壯闊的抬頭紋層層捲起。隱隱覺得,阿姨每嘆一口氣,那一片皺紋遂愈發囂張了。「這就是妳爸媽的真傳了?」

  我全身肌肉都已繃緊──準備好要帶玉欽逃跑了;但我終究沒有。想要躲記者是因為厭惡,想要躲阿姨卻是因為不想面對。很可能,全世界再找不到像阿姨這麼真的人了,在假猩猩的偶像生活裡,看見她便像看見了家人般地讓我鬆一口氣。但由於她的關懷太純粹,又更令我難受。

  於是我決定結束談話。「阿姨,」我走到她的紅色鋼琴旁,「我們很久沒玩四手聯彈了。」

  阿姨嘆氣,搖搖頭,起身,「好吧。那妳那位朋友呢?」

  玉欽像被訓導主任點名,一下子從椅子上跳了起來,一逕地手足無措。「呃,我在旁邊聽就好。」

  阿姨大概也沒將她放在心上:「喔,那好吧。」

  我和阿姨聯彈的方法很特別:以C調Do為中點,分低音區、高音區,我通常負責高音區,只要把曲子升key到我的音域,盡情彈就是了;阿姨則利用自己的音域伴奏、點綴,偶爾還來段炫技。阿姨那一部分,彈得好便如畫龍點睛,彈得差就變成多餘了,但那一部分要比我的難多了;阿姨不算是音樂界頂尖的人物,已很夠我再努力追個十年了。

  阿姨華麗的伴奏忽地轉為簡單柔和的和弦,我瞥了她一眼,她低聲道:「這樣很怪,妳那姓楊的沒事做……」

  「嗯……她不太會彈琴。她會彈吉他,對了,她大笛吹得很好。」

  「她手邊有嗎?」

  「有。」

  阿姨停止伴奏,我也跟著停了下來。她對玉欽叫道:「嘿,聽說妳大笛吹得很棒,秀一下嘛!」

  玉欽一臉的慌亂,「呃,不,我其實──」

  「啊不然妳跟我們合奏好了。」

  玉欽困惑地望著我;我用力點點頭:「沒關係,就像在Andy的店裡一樣。」阿姨一旦開了口,就很難再去改變什麼。妳可以商量,但沒有餘地,她會像哄孩子似地呼攏過去,然後,不好意思,還是得聽她的。

  玉欽的大笛就緒,阿姨問:「妳會什麼曲子啊?」

  玉欽不知道在緊張什麼,「沒關係……妳們就彈吧。」

  「哦。」阿姨想了一下,「鐵達尼好了。」說完,看著我、玉欽也看著我,我聳聳肩,便run起My heart will go on的前奏,進入主旋律後,阿姨下了和弦,玉欽也吹起來。

  其實阿姨低估玉欽了,但她還不清楚玉欽的音樂素養到什麼地步,也只能找一首耳熟能詳的來探一探。

  主旋律平穩行進在伴奏的深邃藍海上,白浪輕晃,笛聲如來自天廳的歌詠,海鷗相隨;像老奶奶給睡前的孩子搖籃,低吟,一個很久很久以前的美麗童話……海風輕輕環旋,滿載祝福,直至消散;笛音猛地揚起,似從懸崖急速墜落,毫無一絲留戀;華麗的炫技捲起一波波驚濤駭浪,吞噬寂靜空氣中的所有沉默,只有沉重的和弦擊落一切不安,激烈卻又溫柔的令人心碎……笛音細細地回盪,雨過天青,歷盡滄桑後的淚水都將昇華為無盡的包容──

  大笛與鋼琴完美地結束,我才發現阿姨早已停止了演奏,雙手還擺在琴鍵上,定定地看看玉欽,再看看我。那表情很複雜,看不出是好還是壞。「阿姨?」

  阿姨又看了玉欽一眼,嚇得她低下頭去;阿姨的眼裡閃過一絲──呃,我覺得那是一種不安──但只有一下下,隨即轉為某種期待,她一字一句緩緩說道:「就是妳們了。」

  我全然摸不著頭緒,阿姨的眼裡還有我無法理解的強烈情緒在跳動;化不開的詭譎在我們三人間瀰漫……直到手機響起,莫札特A大調第十三號鋼琴奏鳴曲。

  我伸手在阿姨眼前揮了揮,真是眨也不眨,不知道想什麼去了。我禮貌性地說聲「手機響了。」便接了起來:「Hello. 」

  「Catherine,我是蘋果亂報的記者,妳好。妳有看新聞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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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好了,「喔──蘋果亂報啊!」我刻意提高音量,這下阿姨可回神了,還睜圓了眼像見鬼似地;玉欽則又恢復那雙古靈精怪的眼,骨碌碌地轉。「有哇有哇,我剛剛才看了。」

  我開出擴音功能,「那妳有看到FF新聞台記者在餐廳鬧笑話的事嗎?」

  「喔,有啊。」

  「可不可以請問妳的看法?」

  「啊?這個嘛……」我最怕申論題,有時候,即使自己很滿意自己的答案,隔天登在報紙上還是會被寫得很難看。我對玉欽、阿姨眨眨眼,求救;阿姨像想到了什麼,便跑回自己房間去了──我死死瞪著她可恨的肥短背影,沒有多出來的嘴可以罵人了。玉欽望著阿姨的背影直到消失在房門裡,然後,給了我一個脣形:多?窩?剝?坡?──拖。

  「喂?」記者催促。

  拖時間。「嗯……我覺得嘛……那個記者很倒楣……」

  「很倒楣?」

  「……是啊,追錯人了……」

  「哦?什麼意思?」

  「呃……」我看到阿姨跑回來,還拿了一個小白板,「什麼什麼意思?」

  「喔,沒有。妳可不可以再說一次?」

  「嗯,好……」

  阿姨寫好了,白板上,龍飛鳳舞的潦草字體:承認妳在餐廳,被嚇跑了。

  「什麼?」我驚呼,隨即想到還有記者在另一頭,忙道:「沒有沒有──我是說,這個,其實當時我也在餐廳……」

  「事情發生的時候,妳人也在餐廳裡?」

  「是的。」

  「所以妳看見整件事情的經過嗎?」

  阿姨搖搖頭。「沒有,事實上,我還來不及點餐,攝影機就進來了,我不確定那是要拍我還是有什麼事發生了,所以攝影機一到廁所我就離開餐廳了。」

  「妳是自己去餐廳嗎?」

  我直接唸出白板上的字:「跟朋友。」

  「朋友?」

  「是啊,朋友。我們一起從英國回來。」

  「妳們一起去英國?」

  「不,我在英國遇到她。」

  「所以妳們一起回來,去餐廳吃飯,然後趁攝影機到廁所時離開?」

  「喔,不。只有我先離開而已。」我不安地朝阿姨瞄了一眼,她用力點點頭,很確定,於是我依照白板的指示:「事實上──呃──那個把記者修理一頓的潑婦就是──我的朋友。」

  我甚至可以聽見那個記者呼吸的聲音,他現在亢奮得很,阿姨一定是瘋了;當我看著玉欽,她卻只是聳聳肩,一派的無所謂──要我聽阿姨的。

  「那妳當時一定知道妳的朋友在廁所,怎麼沒幫她解圍?」

  我笑了笑:「噢,我想是她幫我解了圍。」

  那記者也笑了一下,「好,最後一個問題。妳為什麼提早兩天回來?」

  「我剛剛提到我在英國遇到我朋友,既然遇到了,就一起走。」

  「喔──那麼,剩下的問題,就留到大後天再讓記者去問了。現在,」那記者頓了頓,「請玉欽聽電話吧。」

  「什麼?」我真不敢相信。

  他笑道:「別傻了,妳不會真的讓妳的手機號碼落到記者手上吧?我是林翔胤。」

  玉欽的表情一下子變的很陰沉,連阿姨也被她嚇了一跳──我相信,那是生命中的黑暗大過光明的人才有的沉著冷靜;而這種極端的沉著冷靜只為了極端的驚恐或憤怒而生。

  林翔胤一定是在電視上看到那個新聞了;新聞局不是早就規定要打馬賽克了嗎?該死的電視台。「她不在。」

  「我去那家餐廳問過了,玉欽叫了很多東西,她沒那麼大的食量。既然妳們剛回國,又一起去餐廳,而那也不過是兩個小時前的事,我有理由相信她現在在妳旁邊。」

  「不,她已經走了。」

  「所以那真的是玉欽?」他沉默了一會兒,「妳不知道她的去處?」

  「她剛回台灣,現在沒地方落腳,她大概會去找旅館或飯店什麼的。她說,再和我連絡。」

  「是嗎?」聽得出他很懷疑。「那好吧。如果有玉欽的消息,一定要告訴我。」

  鬼才答應。「好,拜拜。」但我不在乎撒個小謊。

  通話結束。從林翔胤提到玉欽開始,我到現在才又看了玉欽一眼:她的眼神緩和一些,但有些呆滯,正盯著牆角不知道想些什麼。我曾經為林翔胤對玉欽的念念不忘而感動,他放棄地方大哥的位子,還考了許多執照,現在是月薪近十萬的房地產業務員──他已經做好了所有等待玉欽的準備。只是,不知道為什麼,當他說要和玉欽通話,我除了驚訝之餘對玉欽的那一瞥,便幾乎忘了其他的存在,直覺地很不希望、很不希望他和玉欽有任何接觸。在掛電話之前,我甚至沒徵求玉欽是否有什麼要對林翔胤說的,畢竟,這終究是她和他之間的事。

  或許……唉,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我一定得說說話好分散一點心思,我覺得我的腦袋快炸掉了。「阿姨。」

  「嗯?」阿姨的眼神還是驚慌的要跳出來似地。

  「妳為什麼……要我承認那是玉欽?還好那不是真的記者,不然肯定被問死了。」

  玉欽嘀咕:「我倒希望那是真的記者。」

  阿姨沒理會她的話,眼神又漸漸閃動起來,那樣興奮地看看我、又看看玉欽;看得玉欽莫名其妙,也睜著眼看她。

  阿姨說:「大後天,湘琳有個返台的記者會。玉欽,妳也要出席。」

  「幹嘛?」玉欽問。

  「這次新聞不是什麼大事,但也不小,就當是妳第一次露臉了,至於記者會,可以把妳介紹出去──」

  「啊?」我們兩個驚呼。

  「就是妳們了。」阿姨很鎮定,不是開玩笑的,「妳爸媽是”古典炫風” ,那妳們倆就是”夢幻清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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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 weeks later...
  • 5 months later...

  偌大的辦公室裡,嚴整乾淨,窗明几淨的落地窗透著整片金黃色的陽光,一絲不苟的肅靜隨著微塵在空氣中流轉,這裡的談話總是充滿利益交鋒的煙硝味,這裡的一切都令人感著虛偽到了極點;而那些太單純的人在此,心事卻是無所遁形,一眼看破。

  玉欽背著手,低頭望著地板發呆,站在辦公桌前等候。

  她很想走向落地窗,好好看看居高臨下的台北市景;但她最好是別亂走動--那位阿姨的叮囑還言猶在耳:「那個經理的氣焰可盛得很,音樂修養不錯,這樣就跩的跟什麼一樣......他對音樂的要求很高,所以他覺得自己不夠格當音樂家,他非常尊敬真正的音樂大師,但很瞧不起新人。妳要多留心舉止,起碼留個好印象,懂嗎?」

  懂啊懂啊,我還比妳多懂一件:阿姨啊,我根本不是做音樂的料......

  「哎呀,我不會看錯人的!」阿姨只撇下這句話便走了。

  玉欽盯著鋪了紅色地毯的地板,目前為止,從羅浮宮遇上湘琳的那一刻起,感覺很不真實,比夢境還要夢境--「卡」,門開了。

  玉欽抬頭看著走進來的人:西裝畢挺、金邊眼鏡、厚得發亮的髮油、薰得連蒼蠅都掉下來的古龍水......和她想像得一模一樣;所以,「我很忙,客套話省了;我們直接開始吧。」

  和她預料的一模一樣。「好的。」

  那男人拉開椅子一屁股坐下,只暼了玉欽一眼,便低頭翻閱一桌的卷宗。「坐啊。」

  「謝謝。」玉欽盡力平緩語氣,一舉一動總是輕輕慢慢地--她不喜歡這個人。

  「我先問妳幾個問題吧。」那男人不知看到什麼,眼睛一亮,振筆疾書,卻頭也不抬地,彷彿他是在跟電腦語音對話:「妳會什麼樂器?」

  「吉他,大笛。」

  「就這些?」

  「一點點鋼琴。」

  「那不算。」斬釘截鐵,某種羞憤忽地在玉欽心裡蔓延開來......「妳什麼時候開始學音樂?」

  玉欽愣了楞,念頭一閃,強自鎮定,「七歲開始彈吉他--」她頓了頓,飄忽的語氣沉穩下來:「我沒上過正式的樂理課程。」

  「哦?自學?」

  「呃......嗯。」

  「那好。」那男人猛地停下筆,仍是不抬頭的,吊著眼望著玉欽:「妳的音樂不值得一聽。」冷峻,輕蔑。

  和她預想的一模一樣。「謝謝。」玉欽起身,輕輕踏著腳步離開辦公室。

  沒錯,目前為止,一切都像夢境般......剛剛那一小段惡夢只是短暫的插曲。她從沒想過自己這輩子居然有機會和那種身處功利世界的權勢主義份子打交道。關上辦公室的門,才有了回到正常世界的安心;她深吸了口氣,放鬆緊繃的神經,脫離危機意識後,她終於能好好檢視自己的想法:她想揍扁那個上流娘娘腔。

  算了。趕快離開這個讓人呼吸困難的沉悶地方比較重要。

  玉欽緩緩吐出長長一口氣,睜開眼--卻是另一雙淡藍的眼睛在打量她;她猛地倒吸了口涼氣,哇地驚呼出聲。

  「Oh, sorry. 」那老外一口洋腔國語還算流利:「瞎到妳了,握不是姑意的。只是覺得泥很眼熟......」

  「對不起,我沒見過你。」

  那老外仍專注地盯著她,好一會兒又道:「窩以前在教堂聽泥吹過笛子。」

  「喔,是嗎。不好意思,我要走了--」玉欽一邊說,一邊轉身就要離開;老外急忙問道:「泥怎麼會來這裡?」

  「你自己去問那個臭屁的討厭鬼吧!」她頭也不回地匆忙離開;怎麼這唱片公司裡全是一些怪人哪?

  那個外國人,是好的開始,還是惡夢的一部份?她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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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湘琳乘著掀天的熱烈掌聲出場。她上身罩了件白色小披肩,一襲雪瑩瑩的連身長裙,如天使般飄然走到場中央,深深地一鞠躬過後,甩了一下遮眼的長髮,在鋼琴前坐定,她閉上眼平緩情緒,貝多芬的「月光奏鳴曲」便緩緩自她指間流瀉出來;柔和紓緩卻似有千言萬語,道不盡的哀愁瀰漫了整個會場,像淡淡的雲悄悄佔據了夜空,看不清但仍能感受到月光的溫柔......

  全場凝神聆聽,湘琳卻怎樣也靜不下心。

  對那場記者會,她心有餘悸。

  前天,她出席公司為她返台舉辦的記者會。會上,她照例和主持人客套一陣、和樂迷談幾句出國的心得、小小預告一下即將開拍的電影--不用說,和她搭檔的男主角是梁浩倫--就是那個和她緋聞傳得漫天、鬧得她不得不出國放假的男歌手,她想,片商差不多也是看上了這點才會找鋼琴手和歌手拍電影,光是記者在報上對他們的緊迫盯人就不知省了多少宣傳的開銷;而她,便是以演出這部片的條件作為籌碼跟公司換了兩個禮拜的假。

  現在,是記者發問的時間了。緊張麼?不。儘管她沒有應付這類問答的金頭腦,即使她天生不是虛情假意的材料,但這對她而言不過是又一次背書考試罷了。每一次的記者會,宣傳都會給她一張「官方說法」,預測記者問題的重心,條列所有可能用上的答案,湘琳稱之為「標準解答」,她不喜歡動腦筋,背書卻很在行。她只需要因應問題隨機擷取標準解答裡的句子,一個字一個字背出來、再加上「啊、咦、嗚、欸、喔」的語助詞就好;至於表情,也不需要任何情緒,她永遠保持微笑。湘琳記得以前在一本書上讀過,叫做「能劇的笑臉」,一笑天下無難事,屢試不爽。

  第一個重點來了:她和梁浩倫的關係。

  ......這個嘛,大家都知道他真的很帥--記者們一陣笑聲--但不置可否的,演藝圈處處是帥哥啊,這實在不能作為欣賞的標準,是吧?--又一陣笑聲--不過,對於一個踏足演藝圈的人來說,滿足一般人幻想是最重要的天職。如果大家對我和梁浩倫這麼期待,想必是認為我和他很登對囉?我對「登對」的解釋是:他是帥哥,當然我必須是美女才配得上他囉?如果是這樣,很高興大家的抬舉--很好,這次只有一旁遠遠看著的宣傳沒笑了--最後,希望歸希望。如果你們一定要聽真相,我只能說,對不起讓大家失望了。--這一次,只有她的宣傳笑了。

  第二個重點,標準解答只提了出來,卻沒給答案,意思是:照實說。「那天在餐廳是怎麼回事?」記者問。

  湘琳笑得很神秘,整個人便向後靠在椅背上。「我會提早兩天回台灣,是因為在英國遇到一個老朋友,十年不見,敘舊最好的地點就是舊地,所以就和她回來了。一下飛機,我們就先到餐廳解決晚餐--當然,就是那家沒錯--我那朋友去上廁所,攝影機剛好進來,我嚇了一跳,為避免打擾餐廳作生意,就趁攝影機進廁所的時候溜出餐廳了。」既然宣傳沒給答案,她只好再演練一次阿姨的「參考答案」。

  記者問道:「那在廁所拍到的那個--」

  「啊--沒錯,」湘琳笑道:「你們可以親自問問她。」

  然後,玉欽就出場了。

  玉欽本來就會說話,又有心修理那家爛電視台,記者怎麼問,她有問必答,況且她並非圈內人,也問不到什麼尷尬的問題。

  餐廳的事已問得詳細到可以出專書了,記者們終於一個個靜下來。其中一位打趣問道:「妳覺得李湘琳和梁浩倫怎麼樣?」

  「登不登對嗎?」

  「就以妳老朋友的身分說說看法。」

  「喔。」玉欽想了想,「我在國外待了十年了,對台灣的事不清楚。現在我只看到湘琳是個美女,但不曉得梁浩倫是不是帥哥?」

  很圓滿,記者的發問時間就以笑聲作結。

  最後,湘琳所屬的音樂發行公司正式宣布和玉欽簽下合約。

  一切都如預想的那樣順利。

  但問題就出在記者會後。

  爛電視台不甘心,那名記者就堵在後台:怎樣?簽約啦?那妳根本是利用這個新聞露臉,是不是?整件事從頭到尾都是有計畫的嘛!我告訴妳,她是李湘琳,妳不是,妳等著瞧吧!......

  --那些話都猶如在耳。這許多記憶都不過是一瞬的電光石火,三分之ㄧ月光奏鳴曲的時間,足夠在她腦海裡像看電影那樣重複回憶上好幾次。

  湘琳的心思回到現實:另一段曲子由笛子自音響傳了出來,先是聽眾的驚愕,然後,她聽到一片驚嘆。她心裡清楚,不自覺揚起嘴角,情緒是愉快的,卻又更加專注經營每個音符的深情;舞台呈現的音樂已不完全屬於她自己,湘琳悉心感受笛音的一切,配合。

  --奏鳴曲進行二分之ㄧ,台下掀起一陣掌聲。鋼琴面裡反映的是玉欽緩緩走到她身後三步遠的位置,站定,彷彿無視於聽眾的存在,眼裡只有笛子,專注。

  玉欽難得穿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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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出唱片公司,玉欽站在大門好好深吸了口氣--馬路上充滿排放廢氣的空氣都比那裏要輕鬆得多。

  這樣也好。她原就不想淌這渾水,太複雜了的商業交際圈。

  她晃進捷運站,市政府,25元,懸著手在購票機上游移一陣,再瞄了票價圖一眼,買了20元的票。下午的捷運古亭站很冷清,她散步到了月台上,只寥寥幾個人和她一同等車。

  列車很快進站,只寥寥幾個人和她一同上車。

  捷運裡的台北,有煥然一新的陌生氣味,繁忙、進步,但說不出個確切的東西,就只是感覺。

  下車。捷運站外,西門町的繁華街道是另一個世界,似曾相識卻又一無所知,她睜大了清亮的眼,如精靈遊走城市,與匆匆的人群擦身而過,心裡復又飄出了那自幼時記憶縈繞不去的古老大鐘沉沉地走--咕嗚漆恰腔、咕嗚漆恰腔......她的心思緩重下來,一幅幅新鮮的市景映入眼底,也一幕幕沉澱下來,就和她在其他城市一樣:倫敦、巴黎、紐約、柏林、開羅......「台北」於她,已和「異國」一般新奇。

  但畢竟不同。

  衡陽路盡頭,二二八公園,沒多少人潮。她站在公園前望著那斗大題字許久,眼裡閃過一抹闇影,朦朧的目光,佇立,直到她的鼻子呼出長長一息,沉靜過後,她微微揚起嘴角,打開背包拉出大笛;剛剛面試沒拿出來,這下可有用了--這是她的習慣。

  在各地旅行時,她也是這麼做的。不然怎遇得上湘琳?

  想到她,玉欽一下子開朗起來,第一首「Flying Squirrel Creek」便引了路人佇足;接著Bandari的「Magic winds」,笛音迴旋,繚繞,在眾人心裡輕輕引出了細細的微風,拂過清澈的天空,在山嶺間穿梭,風過滄桑,多少春夏秋冬,帶著遠古的蒼涼故事,都化為精靈的耳語,柔聲低訴,迷醉卻飄忽的讓人聽不清,但願此刻恆久緜長......空中只一陣銀鈴蕩漾,消散,無影無蹤。

  結束了曲子,玉欽抬頭--這是她第一次遇到有這麼多學生,睜著單純明亮的目光、不帶一絲做作的品味,就只是聽。慣於被觀光客包圍的她從來也不曉得,受到另一群人的認同,原是這麼令人開心的事。

  「沒有了嗎?」兩名套著黑色毛背心的女學生問。

  「嗯......」玉欽正飛快地想著下一首,手機在她外套裡跳了起來。「Hello?」

  「楊玉欽嗎?」

  「我是。」

  「那個,我是鄭家祥。」

  那個討厭的經理。「幹嘛?」

  「凱特. 庫爾頓和我推薦妳。」

  「他誰啊?」

  「他是法國的旅美音樂家。他說他在教堂聽妳吹過笛子。」

  「喔,那個禿頭的大鬍子喔?」玉欽一點也不客氣:「可是我沒學過正式樂理,很爛喔。」

  「所以,」那經理的語氣冰冷但透著幾許敬重:「妳是個真正的天才。」

  又一個觀光客之外的認同。

  她忽地興起一個念頭:要讓更多更多人都聽到她的音樂......於是她簽下合約。

  和湘琳一起,參加這次演出。

  湘琳多瞄了鋼琴面一眼,卻見到玉欽微微低頭吹笛,吊著眼望向自己,無以言喻的絕望......那眼神即使經由鋼琴面反射也不減其哀戚;湘琳起了肌皮疙瘩,視線落回琴鍵......玉欽是過於投入月光曲了嗎?還是......

  湘琳不由得加重力道;月光曲裡,淡淡的烏雲、添了風的悲鳴。

曲子在鋼琴沉重的和弦與大笛激烈的高音中結束,會場頓時寂靜無聲,她倆攜手走至舞臺中央,彎腰,台下依然沒有動靜,此刻的沉默如太空一般令人窒息。這是湘琳敬禮敬得最久的一次--失敗了,她想。她低聲囑咐玉欽:「微笑。」然後稍一握緊玉欽的手,她們同時直起身,聽眾木然的表情在第一時間映入眼裡,耳邊旋即爆出熱烈的掌聲,她們先是一楞,又再彎下腰來,這回無須提點,是真正驚喜的笑容。

  她們倆慢慢走向後台,一到簾幕後、離開聽眾視線,玉欽便拉著湘琳三步併作一步跳下舞台階梯,一股腦兒直往準備區衝、抱著湘琳又叫又跳:「成功了成功了成功了!天啊,我從來也沒想過--」

  「是啊,」湘琳輕輕推開玉欽,「我也沒想過。好了,我從來沒這麼緊張過,現在可以好好休息,等其他人表演完了,就吃慶功宴了。」

  「妳很緊張啊?」

  「第一次和妳一起公開合奏,開玩笑。還好這只是廠商的聯合音樂會,一首曲子就交差了。」湘琳陷在沙發裡,輕輕閉上眼。

  玉欽望著她,想了想,「妳說......我們還會一起上台嗎?」

  相琳半睜著死魚眼,「看這次這麼成功,會吧。也說不定根本要把我們搭在一起,像我Daddy、Mammy那樣。」

  「像妳爸媽那樣?」玉欽眼裡有一絲更強烈的欣喜乍現,便又歸於沉靜。

  湘琳沒說什麼,閉目養神。

  慶功宴上,她們痛快吃了一頓,和其他音樂家客套幾句,很快離席;湘琳擔心玉欽不熟悉音樂圈,若與其他人說話不小心冷落了,尷尬;玉欽則不喜歡人多的應酬場合。兩人逃亡似地離開會場後才鬆了口氣。她們靜靜走向停車場,缷了甲的輕鬆籠罩全身,說不出的暢快,無需言語擾攘。

  「玉欽。」

  她們同時轉身,一凜。

  「李湘琳。」那人點頭示意打過招呼,笑了笑,便轉向另一邊,「好久不見,玉欽。」

  「林翔胤。」玉欽輕聲答道;陰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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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 month later...

  停車場空無一人,只有她們三人,無語。湘琳有些慌,下意識地握著玉欽的手,不知是她的或是她的,掌心正微微沁著汗。林翔胤和玉欽定定望著對方,兩人都那樣鎮定,那樣冷靜,又同樣散發某種最爆烈的情緒、飄散在周圍,而一旁的湘琳全盤接收了這些訊息,迫得她喘不過氣--有那麼一瞬間,她突然覺得翔胤和玉欽竟如此相似:最焦躁的脾氣與最冷靜的頭腦、最細膩的心思和最大而化之的個性......

  湘琳看見翔胤眼中的狂喜,玉欽瞳裡的憤怒。

  聽說,人們總是和個性最像、或是反差最大的人白頭偕老、或是勢不兩立。

  於是她懂了:翔胤注定永遠愛著一個和他一模一樣的人、玉欽卻要一生與最相似的人作對,這個世界太沒道理。

  湘琳心頭一緊,不由得抽了下手指;玉欽猛地回過神來,不由分說,握緊她的手便轉身快步往湘琳的車走去,翔胤也急追起來,皮鞋跟叩叩叩叩踏在地上,愈更叫人心煩;玉欽煞住腳步,翔胤反應不及,險些撞上,連忙踮了幾步才止。

  玉欽冷冷道:「別再跟過來。不然,我會做出什麼事,你想像不到。」

  「什麼事?」

  「永遠消失在你面前。」一邊說,她一邊拉著湘琳繼續往前走;翔胤真不敢再跨一步,聲嘶力竭地喊:「玉欽!妳會懂得--妳會懂得--」

  湘琳跟著玉欽急急地走,她看著眼前玉欽的背影,一點也不留情。「玉欽。」

  「幹嘛?」

  「林翔胤他,真的很喜歡妳。」

  玉欽沒答話。

  「玉欽,妳懂嗎?」

  「哼。」她冷笑,回頭瞥了相鄰一眼,冷漠裡還有幾分烈焰,淒迷。「妳懂嗎?」

  湘琳腦裡猛地放空、停滯--從前她在鋼琴倒影裡看見的、從前她偶然瞥見過的......這些記憶都與眼前的畫面那麼契合、那樣一致,吻合得如此完美......

  她們上車,玉欽俐落地摸出藏在椅墊下的汽車鑰匙,發動,調好後照鏡,湘琳看見她對鏡中映照、遠遠的翔胤輕蔑一笑,便放開排檔,倒車、迴轉,與翔胤複雜的神情擦過。

  「玉欽......」

  「嗯?」玉欽的語氣輕鬆許多,車速在擦過翔胤時達到最高,然後,恢復正常。

  --我不懂。

  湘琳吞下嘴邊的話,微笑,搖搖頭。「沒有。妳剛剛吃飽了嗎?我匆匆塞了幾口菜就趕著出來了。」

  玉欽想了想,「那我們去吃什麼?」

  「不知道......」湘琳並不真的餓,只是隨便尋話說,才能停止翔胤在她腦裡大喊:妳會懂得--妳會懂得!......湘琳一下子不知道還能說什麼,話題就此打住,一股怪異的沉默逐漸漩開,她偷偷瞄著玉欽,那表情依然平靜深沉,就像平常一樣--她真的不懂。

  她心思又轉了轉,才道:「我下個月要拍電影。」

  「嗯哼。」

  「所以......大概我們也見不到面。」

  玉欽透過後照鏡瞥了她一眼,「一整個月?」

  「嗯。」

  「那我另外租房子好了......妳又不在,我一個人在妳家多怪。」

  「不會啦--那不是很麻煩?而且,公司急著把妳介紹出來,這幾天應該不會讓妳閒著,一定有錄音行程;妳要搬家換新環境,費力氣就不說了,影響吹笛子的心情怎麼辦?」

  「喔,也是啦。」玉欽沉吟一會兒,道:「那如果遇到奇怪的狀況要怎麼辦?」

  湘琳瞪大了眼,「什麼奇怪的狀況?」

  「我哪知道什麼奇怪的狀況?那妳家哎,還是會有我應付不來的......像是有妳的fans守在門口--」

  「怎麼可能?家裏地址哪那麼容易給人知道,那那些紅的嚇死人的大明星怎麼辦?」

  「哎喲,不管。妳自己想個辦法,要有什麼突發狀況--」

  「好啦好啦,直接打電話找我,行吧?」

  「--還有。」

  「哪?」

  「妳的車可以借我嘛?我想找個時間,到處看一看。」

  「那當然。」

  「--還沒完。」

  湘琳一下子岔了氣,正待要笑罵回去,玉欽只輕聲問道:「妳什麼時候出發?」

  她頓了半晌,「這兩天吧?」

  玉欽將車停在路邊,吊著眼眨了眨,才一字一字緩緩說道:「我會--乖乖等妳回來。」

  平時鬥嘴鬥慣了,湘琳想,也許相處得太熟悉,其實自己從未多花注意力在玉欽身上;也許她沒那麼聰明,出了事才專想些狗急跳牆的辦法;也許她沒那麼沉穩,這會兒不傻裡傻氣的孩子樣嗎?又也許......「妳幹嘛停在這兒?」

  玉欽一邊解去安全帶,一邊向車前不遠使了個眼色:「那裏有一家麵攤耶!我們可以在妳出發前,好好吃ㄧ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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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 weeks later...

已經寫了好一陣子了,各位大大啊~~~

我想知道你們看完小說的感覺怎樣?有什麼建議?或者該改進哪些東西?

如果覺得寫得很爛,直說無妨,不必客氣啊。我不會生氣,也不會因為這樣而不敢繼續po的(我臉皮很厚啊......)

拜託多多指教喔!: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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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4 months later...

  清晨四點零三分,玉欽躺在床上,睜著眼,看看窗外,看看門縫外,又轉回去盯著天花板。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這是世界的脈搏聲,現實一切都運作的很好,沒有問題;而她的心跳聲是,咕嗚淒恰腔、咕嗚淒恰腔──叔叔倒在血泊裡──咕嗚淒恰腔──媽媽昏在地上──咕嗚淒恰腔──爸爸消失在陽台──咕嗚淒恰腔──那座幫她的記憶記錄了時間的大鐘,咕嗚淒恰腔、咕嗚淒恰腔……她有多久都不曾做過這夢了?也不一樣了。以前總是驚嚇到某個程度,超出熟睡的身體所能負擔的,然後在高血壓的狀況下用力睜開眼、床頭的鬧鐘時間還沒到,天色還是昏暗的,滴答滴答,一下一下把她失散的三魂七魄按回去。

  這次,滴答滴答。夢裡她知道咕嗚淒恰腔的大鐘擺盪的已經是十年前的時間,二十六歲的她只是平靜地再一次看過整件事結束……於是玉欽安然醒過來。

  滴答滴答。

  眨巴眨巴,腦袋一片空白,她還沒法思考,何況時間很早,現在也很好;和那段夢境比起來,倒是清醒後看到的這個滴答滴答的世界還要令她覺得不真實。她隱隱約約感到這段時間就是自己渴望了好久的平靜與滿足,回到台灣後經歷的風雨都像是遊戲裡的關卡與任務,平淡生活的餘興節目罷了,並不真的有什麼心煩的,就連林翔胤──她的不耐煩也不會在翔胤離開眼前之後持續多久。

  眼前所擁有的快樂,太令她目眩神迷。

  她離開美國,到處旅行已經五年多。當初只是純粹想離開──離開哪裡?其實她似乎也沒在美國待很久呵!想到這裡,玉欽嘴角微微揚起。她是要去找什麼東西,說不上來,反正就到處跑,她沒法在一個地方駐留太久,總覺得有無數無數的機遇會因為她的停滯而錯過;她的行囊只有兩套衣服、一些證件、和一支大笛,機票是用姑姑的信用卡訂的,她所有積蓄便帶著當零用錢,未來的事沒想太多,但在那些隱憂來臨以前,她在馬德里的機場被一對情侶遊客攔下來。

  「那隻管子是樂器嗎?」玉欽點點頭。

  女人指著它嘆道:「它好特別!」玉欽笑了笑。

  男人盯著上頭用書法鐫刻的的製作人落款,「是中國樂器嗎?」

  玉欽抽出笛子,「可以讓你們看看沒關係。」

  情侶先是驚喜、小心翼翼地接下,對著竹管打量又打量,流露的全是好奇與審美溶結的恭敬肅穆,他們用幾進奉獻的莊重神情和手勢將大笛還予玉欽。「能讓我們聽聽它的聲音嗎?」

  「好啊。」玉欽跟著他們走到附近的廣場即當場表演起來,幾首風花雪月的中國曲和活潑輕快的西洋小品,開始有了一圈兩圈的圍觀者,她沉溺在眾人的目光裡,欲罷不能,一連表演了多久自己也不曉得,當她回過神來,首先映入眼底的是一地零散的錢、和她在教堂裡表演時不曾看見的人潮,她微微一愣,腦裡忽地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看過的一部料理卡通:吃了主角作的菜的人,畫面一下就全暗、整個宇宙的行星都會圍繞著他旋轉,然後四周又變得金光閃閃、有仙女四處飄、還有兩條龍飛來飛去,再男子氣概的人這時的笑容也會像剛練過葵花寶典或是避邪劍法之類那樣,風情萬種的令人覺得可怕,最後出現超大的「美味」,兩個字伴著很有魄力的音效塞滿螢幕……

  玉欽深深一鞠躬。如果有什麼感動得用那樣誇張的方法來表現,她一點也不懷疑。

  原來自己是可以帶給別人快樂的。

  她豁然開朗,像解答了一個千古的懸案。

  人潮很快散去,她蹲著身子撿一地的錢;那好吧就決定靠賣藝來旅行了……

  「對不起。」幾個著制服的學生手上捧著剛幫她撿的錢,道:「我們是音樂教室的學生,能不能請妳幫我們看一首曲子?」

  玉欽點頭向他們道謝,收好錢。「什麼曲子?」

  一名男學生拿出一台隨身聽,遞上前去:「這是鋼琴曲,但我們想知道能不能用吹管樂器演奏……」

  「不好意思我們沒有譜。」

  「沒關係。」她接過耳機,給男學生一個眼神,音樂就開始了;一段輕柔的小提琴獨奏拉開序幕,鋼琴在小提琴結尾前用輕輕的琴音揉合其中,直到小提琴拉出最後一個低音才正式彈出前奏,那每一個音符都像一把鑰匙,嵌合她心底已許久不曾碰觸,被遺忘了的記憶……

  ──「我先帶妳慢慢彈一遍,妳的手在我的手下面,就知道我出多少力,妳要記住。」

  ──「哎,平常覺得妳還蠻可靠,有時候也奇怪妳怎麼和小孩子一樣!好像,女孩子都有心思,大部分是男生才這樣呢。」

  ──「要賦予一首曲子生命,力道和快慢很重要。力道可以先去感覺;快慢嘛,拍子熟了再做變化,這和寫書法的道理有點像。」

  ──「這種東西,不要隨便拿出來。還有,別人叫妳做這種事,妳也做啊?責任最後是要妳擔的哎。」

  ──「妳真的不先回家?我們又不認識,我出不出事都和妳沒關係。」

  ……

  「這首曲子叫什麼名字?」

  「Memories。」女學生回答:「Catherine. Lee。」

  她拿起笛子。

  熱淚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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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3 months later...

  「謝謝妳給我們這麼浪漫的情人節!」

  那雙男女甜甜地笑,未滿十九歲的玉欽甚至還沒來得及重新認識這個可以帶給別人快樂的自己,只能愣愣地面對這樣大方的稱讚,她的心思如冰封千年的極地;這個世界既充滿淚水,她便選擇漠然,凍結生活接觸的一切一切……突如其來的溫暖來得沒有預警,來自陌生人的真誠毫無猜疑的餘地,像溫室效應那樣一下子崩掉已經孤立的天經地義的心防,理智被淹沒(如果那些悲觀的想法就是理智),她踏出旅途第一步就找回了流眼淚的能力。

  還有銘刻在永恆記憶裡的鋼琴聲。

  她可以在音樂中遇見好久好久以前的自己。

  玉欽眨眨眼,淚霧朦朧的眼又變得清亮。她刷牙洗臉打理乾淨,看著鏡子裡那個眼裡盈滿笑意的人,她難得露出牙齒笑了一下,「早安。」是對著另一個人說的。

  吃早餐嗎?不急。平常湘琳會先把客廳落地窗的窗簾完全拉開──寶藍色牆壁沉沒在暗影中的深沉退回牆腳,側對著窗的木頭酒櫃沒有酒,兩隻粉紅色Hello Kitty 一左一右隔著大電視機,神情竟顯得有些無奈(而沒有表情就是她們面對世界的方式),那酒櫃其實不是什麼高級貨,玉欽饒有興味撫著那光滑的棕色木紋面。普通的三夾板。湘琳說,她老爸老媽是奉子成婚,雙方家長對於自己學音樂的落魄小孩和另一個也是學音樂的落魄小孩結婚不置可否,然而逢年過節之外就沒有其他來往,湘琳的祖父隨便撥了棟台北市的小房子給她老爸便不再過問他們的生活。他們起初兼家庭音樂教師的差,case不多,賺的自然不多,大部分時間卻也是自由的,他們利用閒暇想辦法將屋子佈置的舒適些,一起去找廢棄家具、一起動手拆料拼裝拆料拼裝,在重生的遊戲裡,毀滅從來都不是終點。這具酒櫃是他們很後來才完成(要收集那麼多大片的木板並不容易)、而最感得意的「作品」。出名後,他們一件件換掉家裡的擺設,但始終留著它,沒事還要多釘幾個釘子補強,更從DIY 賣場找來木紋貼紙從頭到腳貼的如新一般。現在兩個人去威尼斯過退休生活,一些有特色的別緻東西──就是再大件的家具──也帶出國,獨獨留了這酒櫃下來。

  我們不需要象徵,而紀念也不再有任何意義;至於那些最原始的,留在最初的時空裡就最好了。

  湘琳複述她爸媽的話,語氣神情盡是嚮往。

  也許他們說的沒錯,不過我可不全同意。玉欽想。

  整個客廳的坪數其實不大,但擺設簡約、落地窗採光讓所有東西都像是會發亮,天藍色牆壁環繞周圍,玉欽可以想像這裡有時候迴盪湘琳和──也許是朋友,的笑聲,開朗,明亮。走進廚房,湘琳收拾的不錯,物件不多,也都在該在的位置上(又或者是因為不常用),除了設於其中的飯廳外,明顯是幾乎不開伙的,靠近瓦斯爐的地板都有積灰,碗櫥下的地板似乎比碗櫥旁還要乾淨……噢。玉欽盯著那灰塵多寡沿著碗櫥邊緣畫出的黑白邊界想了一下,沒三五分鐘就從客廳落地窗外陽台的小置物間裡找到拖把,她仔仔細細把裡裡外外都拖過一次,在每個角落都留下她拖過的水痕,不很著力,拖把磨著地板也是輕輕地,偶有髒污便多擦一會兒,像要撣掉小孩身上髒東西那樣柔柔的。

  清掃完畢,其實她沒怎麼收拾東西,平常屋裡就沒一點亂樣,現在地板亮些而已,看起來還是沒什麼變。然而有什麼對玉欽而言變得純粹,她覺得自己像空氣清靜機之類的東西,地毯式清掃的過程裡也同時改變了整個屋子的空氣結構。她大字型癱在沙發上正對著落地窗的陽光,她可以更清楚看到自己想看見的,此刻卻又莫名覺得不安──

  是的她一直都要尋找某樣她仍然不很清楚的東西;她覺得自己已經獲得前所未有的滿足,她應當脫離了孤獨,幾個國家的遊歷讓她在別人眼裡看見自己比自己所想的更好,湘琳的信任填補了某些家庭殘缺留下的遺憾,不是嗎不是嗎不是嗎……

  湘琳說:「車鑰匙在我房間梳妝台上,妳自己去拿。」

  玉欽站在湘琳房門前好一陣,眼神很平靜,但和看翔胤的冰冷不一樣,是緩和而能鎮定人心、可以感覺到鋒芒卻不覺得威脅。──鎮定,誰?

  她始終沒打開門走進去,嘴角微微一揚,便轉身直直出了客廳家門,鐵門輕輕關上,卡,屋裡空無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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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3 months later...

  「我回來了」。聲音來自腦裡某個不受她控制的部分。

  玉欽站在一座四合院曬穀場的中心,很熱,鄉下的陽光要比都市直接得多,卻沒有照亮她腦裡的任何印象。

  她望著前頭主廳徒留空空的神龕神桌與兩張太師椅,然後向左邊移去--長了雜草的牆縫、依然完好但木材紋路深如老人皺紋的窗櫺、佈滿蜘蛛網的牆角、然後是側廂房,兩片木門間的門環還拴在一起,卻雙雙往裡頭倒去,像是為將要走進屋裡的人鋪路,詭異地召喚門外的人……玉欽眼裡無波,表情仍是平靜的。她原本預期能看到五、六歲的自己穿梭其間,也許是玩扯鈴;她剛剛在街上看到一個男孩玩溜溜球,還能翻花繩一般邊玩花樣一邊還滴溜溜地轉不停,單手耍玩的東西是有幾分帥氣,扯鈴有古典美,還是氣質的多。女孩拉扯鈴,轉著轉著連她自己都迷炫起來,待真轉得有幾分像樣了,女孩試著邊走路邊扯,她走出屋簷的涼蔭,慢慢穿過曬穀場,玉欽目光緊跟著她,屏息期盼扯鈴再轉再轉再轉--她走到曬穀場另一側的廚房,開心地朝裡頭說話,玉欽細心讀著唇語:「媽,妳看--」忽地扯鈴卻不知怎地朝她飛來,女孩驚慌抬頭看過來--

  一切都只是幻想而已。廚房破落的門框裡只擺了個大水缸。水面反射在玉欽眼裡的陽光依舊沒有溫度。

  事實上,她對這個地方一無所知。

  她轉身走向正門,只有這個門一點也沒有變,她想。歡迎所有的人到此一遊,但誰也別想從這裡帶走任何真相。

  玉欽往回頭路走去,經過幾戶樓房,又一座三合院,它的正門旁並沒有加圍牆,整個中庭就這麼一整面都對外開放,正房外的走廊有幾位老先生老太太就著屋簷乘涼泡茶。

  「你們好。」眾人抬頭看她。「我旅行經過這裡,剛剛在前面看到一間沒人住的四合院。」

  老人們面面相覷,不知要接什麼,一位老先生才小心翼翼地開口:「妳--有什麼事嗎?」

  「我在收集有關台灣早期社會的生活狀況,做研究。我很好奇那間四合院為什麼沒人住了?」

  「喔……這樣喔。」那位老先生想了一下,用閩南語重複玉欽的話給眾人,老人們一聽,興致就來了,操著台灣國語對她解釋:「妳趕時間嗎?」

  玉欽微笑搖搖頭。「那妳坐啊坐啊,我再拿個杯子來給妳倒茶啊。」老太太不等玉欽回應,起身就進了屋,其他老人家熱心招呼她:「哎喲,我過年看我孫女也是這麼大了,小姐是大學生嗎?做作業喔?想知道什麼啊?」

  「那間四合院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空下來的?」

  「有七八年囉!那個時候,梁家人為了分遺產的事鬧得沸沸揚揚的,街頭巷尾沒人不知道的。他們那位梁太奶奶啊--幾歲呀,好像有一百來了,硬是給他們氣死了。他們那家人口不少,分三個兄弟,搶家產的時候,連女兒都來湊一腳--」

  「唉呀你漏了說啦。那三個兄弟原先死了一個,後來排行最小的那個女兒就說,反正原本就要分三家了,她就要替著,誇張的很!這種話也講的出來妳看看。」

  「阿婆您說,那三個兄弟死了一個?」

  「嘿啊。他好像排行第三的樣子,而且連他老婆都死掉,那事情說是懸案哎,多轟動啊那個時候。說他們那個老三是墜樓死掉的,屋子裡死兩個,一個他老婆,一個男的沒人知道是誰,警察說他身上的身分證是假的。啊那個老三有一個唸高中的女兒,失蹤兩天在東海大學的教堂附近被找到,妳說玄不玄?」

  「嗯。」玉欽笑了一下,「然後呢,那四合院發生了什麼事?」

  「他們就爭家產爭一爭,老太婆去世,各家要拿的拿一拿就都沒有再回來了吧,房子就空下來啦。」

  「不過我幾年前有看過一個女的會走進去看耶,連續好幾天。大概有三、四十歲了,感覺好像蠻有錢的,我跟她講過話,她說她是梁太奶奶的養女,十幾歲很年輕就出社會做事了,後來都待在外國,偶爾到台灣就會回去看一下。」

  「喔,原來如此。」

  「對啦,我們知道也沒有很多。希望有幫到妳耶。」

  玉欽點點頭,起身向他們彎腰道謝:「謝謝你們喔。那我再去看看。」

  她走出三合院,繼續走,沒幾步直快出了村子,一輛休旅車停在路口的樹蔭下,開門,上車。

  「這裡很安靜,感覺沒什麼外地人會來。妳怎麼會想來這裡的?」坐在駕駛座的是林翔胤。

  「我也不知道。」

  「那妳下一個地方──」

  「不知道。你就先開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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